雪途
清晨推門,雪已落了一夜。天地間唯余一片無垠的白,厚厚地鋪展,將道路、田壟、屋舍的界限悄然抹平。雪片仍在飄灑,紛紛揚揚,如同億萬沉默的信箋自云端寄落,無聲地覆蓋了世間所有的棱角與聲響。這白并非虛空,而是充滿重量的覆蓋——它用最輕柔的姿態,施行著最徹底的統治。
雪落的過程是一場無聲的加冕。起初零星幾片,試探著觸碰枯草與瓦檐,旋即消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息便湮滅了痕跡。然而后繼者絡繹不絕,前仆后繼,終于積攢起不容忽視的厚度。雪片密集時,天空便低垂下來,仿佛巨大的白色篩網在緩緩搖動。它們并非垂直墜落,而是被無形的氣流牽引著,斜斜地劃過灰白的天幕,畫出無數短暫而交錯的銀線,織就一張無邊無際的、輕柔而堅韌的羅網。仰望久了,竟生出一種奇異的眩暈感,仿佛自身也被卷入這龐大而緩慢的、自上而下的傾瀉之中,成為無數飄墜者之一。
雪止風歇后,真正的沉寂才君臨大地。這靜默并非無聲,而是萬籟被積雪吸附、消解后呈現的一種巨大而飽滿的安寧。積雪均勻地覆蓋一切,填平溝壑,抹去高下,將雜蕪的世界歸納為簡潔而莊嚴的幾何體。樹枝因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而低垂,形成優美的弧線,如同不堪重負卻保持優雅的脊梁;茅屋的斜坡被勾勒得更加渾圓溫厚;遠處的山巒則只剩下起伏柔和的輪廓,如同沉睡巨獸覆蓋著白色絨毯的背脊。這潔白的新秩序,溫柔地否定了昨日世界的喧囂與凌亂。
行走其上,足音被積雪全然吞沒。每一步都帶來獨特的觸感反饋:表層的松軟,中層的微澀,及至底層接觸凍土的堅硬;赝砗螅瑑尚星逦淖阚E深深嵌入雪被,筆直或蜿蜒,是闖入者對這片完整寂靜所留下的唯一、也是必然的劃痕。這足跡本身便是一種溫柔的破壞,宣告著人的行跡對自然靜穆的短暫介入。雪粉隨著步履飛揚,沾上衣襟,片刻即融化成微小的濕痕,如同時間本身落在身上的、冰冷而確鑿的印記。
日光偶爾破云而出,世界瞬間璀璨。積雪表面反射出細碎耀眼的銀光,仿佛無數微小的冰晶在剎那間被喚醒,齊聲歌唱。雪地不再僅僅是沉默的白,而成為光的湖泊,粼粼波光灼人眼目。此時若長久凝視雪野,視網膜上會留下跳躍的光斑,即使閉目,那晃動的亮影仍在黑暗中舞蹈——那是光線在雪的記憶里刻下的余燼,一種短暫卻鋒利的灼痕。
然而這覆蓋終究是暫居的君王。當溫度悄然爬升,積雪的統治便顯出潰散的端倪。起初是隱秘的消融。屋檐下,懸垂的冰棱尖端凝聚起飽滿的水珠,拉長,再不堪重負地墜落,“嗒”的一聲輕響,在雪面砸出微小而深陷的坑洞。雪層深處,冰晶的骨架在緩慢瓦解,細密的水流在白色絨毯下悄然匯集、奔突。雪的表面漸漸失去最初的蓬松,變得濕潤、板結,如同吸飽了水分的棉絮,沉重地附著于大地之上。雪地邊緣,與泥土接壤之處,最先顯露出潰退的跡象:骯臟的雪水如同融化的蠟淚,蜿蜒漫流,污濁了潔白的邊界。
最終,雪的消融是一場緩慢而不可逆轉的坍塌。雪層變薄,顯露出底下枯草的暗黃、泥土的深褐,如同白色幕布被逐漸揭開,露出舞臺原本斑駁雜亂的底色。雪水匯成涓涓細流,沿著低洼處匆忙奔逃,帶走瓦解的冰晶和懸浮的塵埃。雪地千瘡百孔,曾經無瑕的潔白被侵蝕成破碎的島嶼,在日漸擴大的黑色水流包圍中徒勞堅守。每一滴融水都攜帶著雪的一部分魂魄,匆匆滲入泥土深處,或蒸發升騰,重歸云端的循環。
積雪徹底消盡后,大地裸露出來,帶著飽吸雪水后的深沉色澤。曾經被雪溫柔壓伏的野草重新挺直,雖然枯黃,卻顯出一種劫后余生的韌勁。道路恢復了泥濘的本相,人聲、鳥鳴、犬吠,所有曾被積雪吸附的聲音重新浮出水面,世界恢復了它嘈雜而清晰的線條。唯有背陰處、墻根下,還殘留著幾片頑固的殘雪,如同潰散王國最后的、骯臟的徽章,在陽光下閃耀著虛弱而渾濁的光芒,終將歸于無形。
一場雪來,仿佛天地按下暫停鍵,以無垠的白覆蓋所有運行的軌跡,迫使疾馳的時間顯形為飄落的姿態,讓喧囂的萬物歸于一種莊嚴的失語。它抹平溝壑,簡化輪廓,賦予世界以短暫的、近乎神圣的純粹與靜穆。這覆蓋的統治看似永恒,實則脆弱如冰晶。
雪落無聲,雪融亦無聲。它從高處降臨,覆蓋、統治、最終退場,只留下泥濘的真實與記憶里一片晃眼的銀白。雪途的盡頭,并非終結,而是世界卸下潔白偽裝,重新袒露其復雜、泥濘而堅韌的本相。雪的存在與消逝本身,便是天地書寫的一則宏大寓言:關于覆蓋與顯露,靜默與聲響,以及所有潔白之下,最終必須面對和承擔的那份泥濘的重量。
作者:王慶松 來源:安徽中醫藥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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