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漬記
硯臺靜臥于案頭,凹處凝著一泊昨夜殘余的濃黑,已然干涸結殼,邊緣堅硬銳利。墨塊斜倚一旁,通體烏沉,棱角被經年累月的磨耗浸染得溫潤圓融,仿佛一塊被反復摩挲的河底玄石。它沉默著,是尚未蘇醒的夜,是濃縮的遠山,只待清水喚醒,便悄然流淌出古老的光陰。
指尖拈起墨塊,觸感是微涼的堅實。清水注入硯池,輕執墨錠,沿硯底徐徐回環。起初的研磨是滯澀的,墨與石摩擦,發出低沉沙啞的微響,如同深秋枯葉在石徑上被風推著滾動。墨塊棱角分明地啃咬著硯面,每一次推轉都留下短促而粗糲的軌跡。漸漸地,墨體在水的浸潤與石面的撫觸下軟化,那滯澀感悄然褪去,墨錠仿佛卸下重負,運行變得圓融流暢。沙沙聲亦轉為一種細膩均勻、宛如春蠶嚙食桑葉般的綿密微響。墨色自墨錠與硯臺的交吻處汩汩滲出,起初是絲絲縷縷的游移,繼而濃稠匯聚,在清水中緩慢地暈開、沉降、融合,終于沉淀為一方深不見底的淵潭。墨香隨之逸散,清冷、微苦、沉郁,似雨打芭蕉后苔痕的涼意,又似松林深處陳年落葉的幽深,無聲地彌漫開來,浸透了案頭微涼的空氣。
筆鋒飽蘸墨汁,提起的剎那,墨液在毫尖凝聚、垂墜,形成一顆飽滿欲滴的墨珠,沉甸甸地懸著,映出四周事物幽微的倒影。毫尖落下,觸及紙面,那積蓄的濃黑瞬間找到了出口。墨液洶涌地擁抱了干燥的纖維,沿著宣紙隱秘的脈絡,迅猛而貪婪地洇散開去。初始落筆處,墨色濃重如漆,是夜色最核心的凝聚;隨著筆鋒的游走牽引,墨色由濃轉淡,層次漸生,邊緣處洇染出朦朧的灰暈,如同遠山在薄霧中層層淡去的輪廓。筆跡行過,墨液在紙的肌理上奔流、滲透,留下蜿蜒濕潤的深色河流。紙面微微起伏,發出極細微的“滋滋”聲,是干渴的土地在暢飲甘霖,是墨的靈魂在宣紙的懷抱中尋找安頓的形狀。那濕潤的痕跡,是墨與紙短暫而深沉的盟約。
墨跡初干,色澤最為鮮亮飽滿,烏黑中隱隱透出內斂的光澤,如同新緞。然而時光的手指悄然拂過,空氣里的微塵開始無聲地覆蓋。日影悄然推移,光線的角度微妙地改變,那墨色便仿佛蒙上了一層極薄的紗,由鮮亮的烏沉,漸漸轉向一種溫厚的蒼黑。曾經濕漉漉、仿佛能掐出水來的鋒芒悄然收斂,變得沉穩內蘊,如同收斂了光芒的古玉。紙的底色,那原本被墨色全然壓制的微黃或米白,也仿佛從沉睡中蘇醒,在墨痕的邊緣與深處,極其耐心地、一絲絲地滲透出來,與蒼黑的墨跡交融、對話。墨與紙,在時光的撮合下,緩慢地融為一體,邊界不再那么銳利分明,呈現出一種歷經沉淀后的和諧與暖意。墨香亦由最初的清冽張揚,轉為一種更為低徊內斂的、如同古籍書頁深處散發出的幽微氣息。
最終,墨跡徹底干涸,凝固為紙面上永恒的印記。它堅硬而沉默,無論再遇水汽,也無法復現當初奔涌的形態。然而這凝固并非消亡。細觀其處,墨色已深深契入紙的纖維深處,成為紙張不可剝離的一部分。墨痕的邊緣,那些曾經恣意洇散的毛刺,在漫長光陰的摩挲下,竟也顯出幾分溫潤的包漿感。墨跡本身,則沉淀為一種更為深邃、更為持重的玄色,仿佛吸納了過往所有光線的重量。它穩穩地嵌在紙頁上,成為一種確鑿無疑的存在,一種穿越了濕潤與流動、最終在干燥中獲得了定形的、關于“落筆”本身的化石。
案頭清寂,唯余這干透的墨痕,如一道微縮的峽谷,如一片凝固的夜色。它曾是流動的渴望,是水與墨在硯池中的糾纏與新生,是毫尖飽滿欲滴的生機。它曾奮力在紙的疆域上奔涌、滲透、塑造形象。最終,它選擇以最沉默、最堅硬的姿態,將自己交付給時間。墨香早已飄散無形,但這凝固的黑色印記,卻比任何飄散的香氣更為恒久。它無言地證明著:最深沉的存在,并非那不可捉摸的氤氳氣息,而是這歷經水與火的淬煉(墨的制成)、飽嘗流動的酣暢與干涸的定形之后,最終在紙的懷抱里獲得的、這微小卻無比堅實的重量。它是時間頒發給墨的勛章,一枚沉甸甸的、烏黑的勛章,無聲地別在光陰的衣襟上。
作者:王慶松 來源:安徽中醫藥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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