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
我蹲在研究所淋浴間擦洗白大褂上的咖啡漬時,手機在更衣柜里發出蜂鳴。云南區號的數字在屏幕上跳動,二十年未換的來電鈴聲還是《月光下的鳳尾竹》。
"你媽昨晚吞了整瓶地高辛。"表舅的聲音混著麻將牌碰撞聲,"鎮醫院說就這兩天了。"
離心機還在走廊盡頭嗡鳴,我的指甲摳進咖啡杯釉面裂縫。杯底褐漬里浮著片殘缺的菌類標本,像極了霧江鎮永遠散不去的雨云。當年我就是捧著這個杯子沖出實驗室,身后傳來導師的冷笑:"你以為揭發數據造假就能當英雄?"
青石板路上的裂縫比我記憶里更深,野蕨從縫隙里探出鋸齒狀邊緣。老船工的烏篷船靠岸時,江水正漫過刻著"1998.7.19"的渡口石碑——父親失蹤那天的水位標記。
閣樓霉斑在月光下舒展成奇異圖案。母親枯槁的手指突然抓住標本冊扉頁,指甲在"林遠聲贈小滿"的字跡上劃出裂痕。那些夾在鹿銜草標本間的信紙,記載著父親發現江心島榕樹氣根中存在跨物種養分傳輸系統的狂喜,也記錄著某個雨夜撞見巡邏艇傾倒化學廢料的驚恐。
"他們往江里倒的東西會讓菌絲發藍光。"第七封信末尾的字跡開始凌亂,"小滿,如果爸爸不見了,去望天樹第三板根......"
暴雨在凌晨兩點十九分襲來,這個時刻永遠烙在我的生物鐘里。手電光切開雨幕,腐殖土里鉆出的熒光藍蘑菇指引方向。當我摸到板根凹陷處的生物密碼鎖時,身后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
"林教授果然遺傳了父親的偏執。"長青生物的科研主管從雨衣帽檐下露出梨形臉,"令尊要是肯把共生菌的基因序列交出來,本可以活著見證人類永生時代的。"
我后背抵著滾燙的樹皮,父親留下的懷表在掌心顫動。表盤背面凸起的菌絲狀紋路突然與密碼鎖產生共振,地下傳來的轟鳴聲驚飛整片雨林的白鷺。在幽藍菌光照亮的深淵里,無數水晶棺般的培養艙正在蠕動,半透明的菌絲從艙內尸體眼窩中綻放。
"他們用尸體制備培養基。"梨形臉的聲音帶著病態興奮,"你父親是第一個發現尸生菌的人,可惜拒絕讓科研成果造福人類。"
腐木碎屑突然灌進我的鼻腔。古榕氣根像復蘇的巨蟒纏住梨形臉,熒光菌絲順著他的耳道瘋狂滋長。我在菌絲網絡的精神共振中看見父親最后的影像——他把自己鎖在江底實驗室,看著培育的食菌榕根須吞沒所有實驗數據。
晨霧漫進地下基地時,我的手腕開始發燙。月牙胎記滲出淡綠色汁液,在操作臺上蔓延成父親遺留的密碼。當休眠艙的透明液體退去,浸泡其中的蒼老面容讓我膝蓋發軟。那些纏繞在父親太陽穴的菌絲突然睜開無數晶狀體,空氣中震蕩著跨越二十年的次聲波:
"小滿,菌核里儲存著雨林六百年的記憶......"
江心傳來爆炸聲,我抱著培養艙躍入激流。紫色睡蓮在身后次第綻放,菌絲在水下織成發光的繭。當救援隊撈起我時,他們說我攥著塊布滿菌斑的懷表不停呢喃。沒人相信表盤內部正在生長新的共生系統,就像沒人看見母親臨終時脖頸疤痕里開出的銀線蕨。
三個月后學報刊登了我的復原實驗,那些曾被斥為造假的共生數據在古榕菌絲中得到印證。深秋再去霧江鎮時,渡口石碑旁新長了株雙生榕,氣根糾纏成DNA鏈形態。我蹲下身將懷表埋進樹根時,菌絲溫柔地纏住我的手腕,江水在暮色中泛著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