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女兒的《美術鑒賞》中,看到南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畫面極其干凈,只用淡墨勾勒出一葉扁舟,一位漁翁靜坐船頭垂釣,除了船周圍有兩三條微微的波紋外,其余全是空白。這大概就是唐代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所要表達的意境了。這一詩一畫,足可以讓欣賞者領略到“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的藝術趣味。
夏圭的《漁笛清幽》和《寒江獨釣圖》的創作手法,如出一轍。馬遠與夏圭同為南宋時期的著名山水畫家,他們以邊角式小山小水取代北宋流行的全景式大山大水,開創了中國山水畫的新局面。人們常用“馬一角”和“夏半邊”來形容他們的作品特征,正如美學大師宗白華在《藝境》中所言:“空白處并非真空,乃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
記得有一次到朋友家做客,進門就見他在書房里,興致勃勃地揮毫臨摹著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朋友告訴我:“書法講究疏密黑白,以墨書寫的字,留下明確的所指;以空白書寫的‘字,則使人感受到更為深遠的意蘊。”我是搞文學的,對書法不甚了解,但我知道藝術是相通的,書法如此,文學亦是如此。文學創作的最高境界,不在于你洋洋灑灑寫了幾萬字,而在于“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無限遐想。
在《莊子·人間世》中,有:“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其大意是看一看那空曠的環宇,空明的心境頓時獨存精白,而什么也都不復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于寧靜的境界。人的心境若像空房間一樣,清除了雜物和垃圾,把蒙蔽心靈的塵埃掃空,那么心中就會充滿陽光,結果當然是一派吉祥。所謂“虛室生白”,換一種說法就是“留白”。
留白是一種境界,一種藝術,更是一種智慧。清代李密庵《半半歌》云:“酒飲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便。”他把“一半”提升為一種人生哲學:“看破浮生過半,半之受用無邊。半中歲月盡幽閑,半里乾坤寬展。”人生何嘗不是如此,處世為人謙和,剛正不阿,內方外圓,才能練達張弛。
一個深諳留白之道、洞察留白之勢、善用留白之妙的人,往往能夠創造出人生的留白之美。莫言曾說過:“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諱的就是個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圓滿了,馬上就要虧厭;樹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馬上就要墜落。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最有意趣的人生,一定是不填得太滿,就像國畫里的留白,在筆墨勾勒、皴染之間,藍天、白云淡逸悠遠;雪山、瀑布盡顯崢嶸;閑潭、河流、湖泊更是意韻悠悠,且靜水流深……
懂得給生命留白,懂得給生活留白,亦是一種智慧!有限的生命,不能只被世俗名利填滿,而忽視了健康、快樂和家庭。不管我們如何匆忙,還是要找點空閑,放慢匆匆的腳步,給心靈留出屬于自己的時間,正如林語堂先生說的:“看到秋天的云彩,原來生命別太擁擠,得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