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影
池塘靜臥于院落一角,水面如同被遺忘的鏡匣,默默收納著流云、飛鳥與枝葉的形影。風起時,池水便有了微瀾,那些清晰的倒影瞬間碎裂、蕩漾、重組,像無數被揉皺又展開的透明信箋,寫滿天空瞬息萬變的心事。池底沉著經年的淤泥,墨綠的水草在其中緩慢舒展,根系深扎于幽暗的淵藪,仿佛時間本身在此沉淀、淤積、無聲地呼吸。
晨光熹微,池水尚帶夜的清寒。水面平滑如新磨的青銅,清晰地倒映著拂曉淡青的天色和池畔疏朗的樹影。幾尾紅鯉在幽暗的水底緩緩巡游,如同幾點未熄的余燼,在沉寂的灰燼中無聲游弋。它們的尾鰭撥動水流,漾開一圈圈極細密的漣漪,無聲地擴散至池邊,輕觸著濕潤的池壁,隨即消散。偶爾一尾魚倏然上浮,吻部輕觸水面,發出極細微的“啵”的一聲,瞬間點破水面的完整,蕩開一圈更清晰的圓紋。那圓紋從容擴散,將水中靜止的樹影、云影輕柔地揉皺、推遠,再緩緩撫平。池畔的草葉尖上,凝結的露珠悄然墜落,“嗒”的一聲輕響沒入水中,同樣漾開一圈小小的漣漪,與魚吻的圓紋相遇、疊加、交錯,仿佛時間在寂靜水面奏響的、只有水波能懂的微妙和弦。
正午的陽光慷慨地穿透水體。池水被照亮,顯出深淺不一的碧色。水草在光線下舒展著脈絡清晰的葉片,隨暗流微微起伏,如同沉睡的綠色綢緞。紅鯉的鱗片在強光下閃爍出耀眼的金紅,它們游動的軌跡在水底拖曳出短暫的、帶著光暈的流痕。水面上,蜻蜓的翅翼高速振動,懸停于低空,細長的尾尖偶爾輕點水面,留下一個轉瞬即逝的微小凹痕——那幾乎無法被肉眼捕捉的觸碰,卻足以讓水面漾開一串更細碎、更迅疾的漣漪。這些微小的波動在水面互相追逐、碰撞、湮滅,如同無數細碎的時間碎片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著永不停歇的嬉戲與消融。池水本身仿佛成了光的熔爐,將熾熱的陽光分解、吸納,又在深處轉化為一片溫潤的、晃動的綠影。
暮色漸濃,池水沉入一種深邃的幽藍。水中的倒影開始模糊、混沌,白晝的喧囂沉入水底。晚風帶來涼意,水面的漣漪變得細密而綿長,帶著夜氣的潮濕。紅鯉的身影隱入深暗,只偶爾在水深處翻起一道微弱的、轉瞬即逝的暗紅色閃光,如同深淵里不眠的眼睛。池畔的蟲鳴聲漸次清晰,與水波輕拍岸沿的“汩汩”聲交織成夜的低語。一片遲歸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水面,打破了暮色的沉寂,漾開幾圈遲滯的波紋。它像一只微小的舟,承載著暮色的重量,在水面輕輕搖晃,最終靜止,成為水影里一枚深色的印記。月光悄然灑落,在水面鋪開一條破碎而閃爍的銀路。魚影偶爾掠過這銀輝之路,瞬間將它攪亂,旋即又任其自行彌合。池水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神秘的、幾乎靜止的深邃,仿佛白日里所有的波動與碎影,都被這幽暗溫柔地包裹、收藏。
池水不言,只以漣漪為筆,日夜不息地在水面書寫著無形的篇章。每一道微瀾都是風、魚、蟲、葉、露與光在此交匯的瞬間印記,是無形之力觸碰有形之鏡留下的短暫簽名。它們誕生、擴散、交疊、湮滅,永無重復,如同光陰本身流逝時投下的、無法捕捉的足跡。池面看似復歸平靜,但水面之下,暗流從未止息,水草依舊緩慢生長,淤泥在深處無聲沉積。每一次微瀾的消散,并非終結,只是那瞬間的能量沉入了更廣大的水體,融入了池水永恒的、深不可測的脈動之中。
凝視這一池靜水,看漣漪生滅,如同凝視時間本身最微妙的顯形。那些短暫存在的波紋,恰似我們感知中的分秒——清晰、具體,卻又轉瞬即逝,終將融入更大的、沉默的永恒。池塘以其深沉的容納,無言地昭示:流逝并非虛空,每一次微瀾的震顫,都已被這方幽深不動聲色地收藏。水面之下,靜水深流,那才是時間綿延不絕的真實力量。
作者:王慶松 來源:安徽中醫藥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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