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岬春甕》
《海岬春甕》
老碼頭防波堤的苔痕在三月返潮,青黑石縫里滲出晶亮的黏液,像被撬開的牡蠣在月光下分泌的珍珠層。我踩著洞洞鞋沿濕滑的堤岸走,廢棄漁船龍骨上垂掛的漁網正在發芽,綠色尼龍繩間纏著去年臺風季遺落的塑料袋,在咸腥的海風里鼓成半透明的水母。
奶奶總在漲潮時掀開后院的水泥蓋板,把浸泡的糯米攤在竹篾席上。她解開發髻重新梳理時,銀絲混著漁排曬出的古銅色,發梢掃過搪瓷缸邊沿像海鰻游過礁石。"老酒藥要吃足東南風。"她念叨著,鐵皮桶里養著的花蛤突然噴出水柱,在晨光里劃出細小的彩虹。那些纏著海藻的陶甕蹲在陰涼處,甕肚上凝結的鹽霜沿著貝殼嵌出的花紋生長,如同潮汐在陶土表面刻下的等高線。
碼頭海鮮市場后的野桃樹開得洶涌,淡粉的花瓣卷進排水溝,混著碎冰和魚鱗流向大海時,總讓我想起小學門口五毛錢一杯的彩色刨冰——融化后也是這樣黏稠的甜水,滲進水泥裂縫引來成群的螞蟻。奶奶提著紅色塑料桶穿行在攤位間,桶底墊著《東南商報》,新買的龍頭魚還在抽搐,銀藍的鱗片沾著碎報紙上的鉛字。她教我用牡蠣殼刮魚鱗,腥黏的體液濺在Hello Kitty紋樣的圍裙上,像抽象派畫家甩出的銀河。
沙灘東側的蘆葦正在返青,枯萎的舊莖與新生的綠劍在沙地里角力,折斷處滲出清甜的汁液。撿貝殼的小孩驚起沙蟹,它們逃竄時揚起的沙粒在半空閃爍,落回灘涂時已凝成星屑。奶奶蹲在礁石邊撬藤壺,不銹鋼勺與石灰質外殼碰撞出脆響,她別在圍裙兜里的諾基亞手機閃著綠光,天線頂端拴著的粉色串珠在風里碎成光斑。
暮色常從晾曬的魚鲞架間滲過來。鹽漬的黃魚剖成展翅的形態,奶奶翻轉魚身時揚起的晶粒裹著海鮮市場的喧囂,在夕照里舞成金粉的霧。她讓我舔嘗未收的梅童魚干,那咸鮮里沉著蝦皮與紫菜的余韻,混著塑料繩曝曬后的微醺,竟比便利店所有零食都來得洶涌。晚風掠過漁家樂招牌時,校門口小賣部的搖搖車突然唱起生日歌,電子音樂驚散了電線桿上打盹的鷺鳥。
潮水在遠處反復熨平沙灘的褶皺,奶奶用海鹽擦凈甕口的霉斑。她布滿裂痕的手掌按在陶腹,像在撫摸某個正在鈣化的秘密。此刻我忽然明白,春醪從來不是為某個特定的節氣準備的——甕中發酵的,是防波堤上第三塊青苔的年紀,是搖搖車吞下第365枚硬幣的時辰,是每個清晨她從海鮮市場帶回的、正在結晶的海平線。當我們撬開歲月的封泥時,涌出的會是整個漁港的晨昏,在咸澀的春風里,蕩漾成永不下錨的童年。
作者:邵韻嘉 來源:邵韻嘉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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