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隱于黑夜里
十幾歲上,我聽人講過“山魈”的故事,說山魈似妖似鬼,夜里走在山林里、山路上,戴著無檐小紅帽,穿著黑棉袍,兩眼放綠光,舌頭一拃長,腳不沾地,忽高忽低,忽隱忽現。這故事讓我好長一段時間不敢一個人走夜路,哪怕只在村莊里,甚至夜里不敢出屋撒尿。
俗話說,遠怕水近怕鬼。這話不錯。有人說山魈還擔負著勾死鬼的職責,我們村東有一片楊樹林,挺大一片楊樹林,林子里有一眼水井,曾有人跳井自殺。林子陰氣重,一兩個小孩子大白天也不敢到林子里去玩。冬天去林子里摟樹葉子燒炕,也要跟著大人,心里還突突直跳。
人的膽量是隨年齡增長而變壯的。
年輕人,面對紛繁的世界都不太安分,總覺得自己能做大事。我聽說錫盟草原新開墾了一個農場,遷來一些住戶,小孩子沒地兒讀書,就想到那辦一所小學。我搭一個做小買賣的三輪車去了農場,見了當地的干部,也見過幾戶有孩子在旗里讀書的人家,他們好像信不過我會把學辦好,都沒啥大興趣。也是他們都是家庭農場主,生活條件不錯,覺得放在旗里更放心和省心。事沒辦成,我又乘三輪車返回來。
從農場到我家二百多里地,頭半天我幫著伙計把剩貨處理完,過午往回返。說起來也是該著出點岔子,離家還有四十里路,只剩一道山梁了,我聽見咔啦咔啦兩聲,輪子干瞪眼不轉——離合器壞了。
當時是初春時節。初春的北緯四十六度線上還很冷,況又入夜,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在車上過夜,沒蓋的,弄不好凍壞人的。我想了想,等著天亮也不是個事兒,車子不換離合器天明也走不成。我們剛剛路過一個小鎮,是桃合木蘇木,好在離車拋錨的地方不算遠,二十多里,那有農機配件商店。腳步快點,往返四個小時差不多。我讓伙計看著車,自己徒步去小鎮。
我快步走在土路上,東邊是山,北邊是草原。
天刮點西風,不大,因為是夜里,臉迎著風,頗有點涼,但走一會兒也就覺不到怎么涼了。路西有幾座蒙古包,蒙古包的狗遠遠地沖我吠叫。我本可以下道走蜘蛛山后邊的山埡口過去,那樣少走幾里,但我沒下道,我怕蒙古包的狗圍堵我,為少走幾里路,讓狗咬了不上算。我只能繞點遠,沿著土路走溝口。到了鎮上,已是十一點鐘,所有店鋪都打烊了。沒辦法,我又去找一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嘎查支書,請他幫著去叫開農機配件商店。
我花二十元買了一個離合器。支書說我買貴了,旗里才賣八塊錢。接著,他又打圓場說,也是,五經半夜的,折騰人從熱炕頭爬起來,免不了多要幾個。我想買點吃的,有點餓,可是農機店不賣吃的,支書讓我家去吃點飯再走,我謝過,不好在這個時間打擾他的家人。
我手拎離合器,走出小鎮,小風迎面吹來——天兒找別扭似的,來時刮西風,回去刮南風。小風吹得倒很綿,一陣一陣暖乎乎的,空氣里散發著微微的泥土氣息——要變天。我身子確實乏了,又餓,腳有點沉,感覺小風也有點阻力,不過我還是努力走得快一點。人一累,就想著走捷徑,我放膽從山埡口穿過去,少走幾里是幾里,不就是狗嗎,能把我咋?我剛爬上山梁,一束青光撲面而來,東方升起半輪月,月亮周圍有淡淡的云。我剛下到山腳下,一群狗就圍上了我,一個個瞪著黃光眼沖我吠叫,好在沒有一條是牧羊犬。我不怕狂吠的狗,就怕牧羊犬一聲不吭竄上來撲倒我,我在紅胡子溝刨藥材就吃過這樣的虧。七八條狗,前竄后跳,眼看嘴巴就觸到我的褲腳了,我一個急轉身,一蹲一立,搖晃著手里的離合器,狗們立刻縮回去,叫得更有種了。我左顧右盼,瞻前顧后,走了一里多地,到了蜘蛛山腳下,貓腰撿了一塊石頭,狗集體往后退,我把石頭摔在地上,一條大狗扭身往蒙古包跑,小狗跟著。我望著它們,笑出了聲。再往前走,就入了土路,我只覺得胳膊有些酸,怕是搖晃離合器弄的。
我走在土路上,又有蒙古包的狗絞著團兒叫,剛剛追逐我的狗也應和著,倒是沒有一條狗跑到路上來攔我。直到狗們消停下來,我才放慢腳步,而且感到身子特別疲乏,餓勁兒倒是過了,只想坐下來歇歇。我想,離壞車的地方應該不遠了,就沒歇。
月亮漸漸升高,月亮周圍起了大大的暈圈,稀稀拉拉的星子,沒精打采。遠山近景,都在影影綽綽之中——確實要變天了。
我的腿越走越沉,努力辨識前方,卻看不到車。我走啊走,終于發現前邊有一個黑咕隆咚的家伙,想是我們的車,但它居然向我移動著,不是我看走了眼。再近一點,我看清車斗沖著我,沒有馬達聲,也不見有人駕駛——見鬼了!可我見不到綠光。我打起精神,閃身到路邊,手握緊離合器,做出隨時投擲的架勢。這時我的伙計說話了。原來,他倒推著車來迎我,已經推出三四里的光景。
我們裝上離合器,看西邊天空的“三星”,大約有凌晨一點多鐘吧。我坐在車上,背對車頭,風打在背上,汗濕的衣服瓦涼瓦涼的。
我活了二十多年,這算是我一個人走得最長的夜路。草原雖然有狼,但這里狗多,狗多狼也打怵。如果沒有狗在近前,我見到山坡上有狼眼睛放出的藍光,一條兩條倒也無礙,就怕成群,那就有危險。我只能往蒙古包方向跑,我一跑,狗準叫。狗發現狼,不會太“狗”,它們會與人同仇敵愾,這樣可以狗仗人勢、人仗狗勢,一致對狼。我總不能讓狼給禍害了吧。其實,牧人也會及時趕到的,據說牧人能從狗的吠叫聲中判斷來者為何物。
這是假設,我當然沒有遇上狼,也沒見到山魈發出的綠光。
這個世界一切都有天然的組織,到處存在著平衡要素,沒狼的地方,會有別的威脅,讓人提心吊膽。最令我膽顫心驚的是獨自在森林邊上夜行,或者直接行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里,那才要真章,沒點虎了吧唧的勁頭是不行的——人太聰明不成事兒。
我在大興安嶺林區打工時,聽當地人說山里沒狼,沒狼不等于就沒有其他威脅。林區比狼更可怕的是黑瞎子,黑瞎子個頭大,它不像狼那樣群攻,往往孤熊才襲擊人。黑熊的掌厚而大,一熊掌能摑碎人的腦瓜骨;熊舌頭上的刺兒鋒利,舔一舌頭,可以讓臉部見骨頭!大興安嶺到處流傳著黑熊禍害人的故事。也有人說樹林子里有山魈,我這個人不迷信,這是鬼話。
我一到大興安嶺,就住在一個遷移后的老林場的木刻楞房子里,生活用品營林隊發點糧油煙酒之類,能放的住了。當時,營林隊初建,也是趁了老林場的空房子,沒辦食堂,大多工人都帶著家口,自己做吃的,小光棍們一伙,也是自己做吃的。吃青菜,吃肉,只能自己下山去鎮上買。鎮子離我住著的山上七十里路。當時我花了五十元錢買了一輛破自行車,上山下山都騎著它。
我一般是在半下午下山,趁夜趕回來,這樣不耽誤第二天干活。下山走的是集材路,集材路算是“大路”,可以行使一輛汽車,兩車相對而行時,一輛車要停在錯車線上——兩百米一個錯車線。自行車不用停下來,往路邊靠靠就行。夜間,大多時候是沒有汽車的。有人說,黑瞎子夜間有時也會上公路行走。應該說什么野獸都怕人,能躲開人盡量躲開,躲不及了,才有可能襲擊人。我騎的自行車,除了鈴鐺不響,嘁哩跨啦到處響,什么動物老遠聽到就躲開了,我倒也不覺得害怕,盡管山坡上林木茂密,也有夜鳥的鳴叫,甚至狍子瘆人的長調。
每當我下山去,看見鎮里萬家燈火,就想,啥時候在鎮上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哪怕一間小土屋。有個小土屋,我下山就有落腳的地方了,睡熱炕頭,歇半宿,再起早上山。我往返一次一百四十里,半明半黑,車子壞了還要推著走,黑燈瞎火,練大膽兒呢。
在山上住著,倒是不用擔心黑瞎子來襲擾,但防火辦的人截長補短來趕我們下山,要么集中住在營林隊。營林隊就那五間磚房,隊長一家用兩間,有一間做庫房。若集中住宿,還得給六七個小光棍兒留一間,剩一間,四戶代家口的,誰住的是?再說,還得弄兩間廚房吧。我們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實在拖不下去,只能讓家屬下山,那還要等到手里有了余錢才行。
一般的來說,我騎單車到了鎮上,天也就黑了,到商場買了東西就得往回返。那時,鎮上夜里不太消停,常聽說有人遭劫,劫道的雖不比黑瞎子威脅大,但車子帶的也是我全家人生命的一部分。有時我也恨自己,放著風雨無礙的教師不做,非掙命跑到深山老林里來,活該!
人抱怨是沒意義的,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沒條件創造條件,受點累吃點苦也是人生的功課。山上沒肉,饞了,下山買點,買不多,大多時候口袋里沒有一分錢。沒錢想吃肉,也有辦法,山神爺不僅養了黑瞎子,也養了兔子,我們可以套兔子。管它冬天還是夏天,在林子里下幾盤套子,隔三差五能套一只雪兔。大興安嶺的雪兔是很大的,也很胖,大的有十來斤重。一般遛兔子套,組長允許耽誤點活計,遛著兔子大家改善一回伙食。一只雪兔,不論大小,十幾個人吃,一人能喝一瓶六十度白酒。到了冬天,大雪封山,防火期一過,我們在山上住的還算消停,防火辦的人不再來人趕我們。
冬天活忙,隊長不讓人耽誤活計遛套子,我就趁夜上山,當然要有點月光才行。沒有月亮的晚上,容易走迷了。我每次上山,總是帶上一把小斧子,斧刃磨得锃光瓦亮,萬一碰上點啥,也能舞扎兩下子。冬天沒有黑瞎子,熊一入冬就蹲倉(冬眠)了。我也不知道會遇上啥,我不信那個邪,哪怕就是山魈,我也能砍它兩斧頭。我腰別斧子,腳穿烏拉鞋,蹚著積雪,穿松度柳,攀山越嶺。有時能遛到一只雪兔,大多時空跑,最令人惱恨的是套著的兔子被獵人遛去,或者兔子掙斷鐵絲,跑了。
兔子再大,也就十來斤,不如一頭野豬抗吃。
那年秋天,雨水很多,正是林業秋閑的季節,我們只好跑山采些山貨,能賣就賣,賣不了自己吃。采山貨的時候,我認識一個跑山的山東籍伙計,他說他會做“炸子”,專炸野豬。炸子外面裹了一層羊油,野豬吃了能炸掉下巴。營林隊開始刨樹坑的時候,聽說他炸死一頭百多斤的野豬,老婆孩子有肉吃,十幾個工友又吃了好幾天。他答應給我幾顆炸子,讓我們也解解饞。
我去他所在營林隊取炸子那天,是個很好的天氣,秋高氣爽。我所在的營林隊離他的營林隊有四十多里路,組長給我小半天假,讓我趁夜回來。我騎著那輛破單車,走了二十里公路,過了一個木橋,再往溝里就沒有大路了。溝膛里有個荒草道,到了大雪封山的時候,“五0”車鏟一下溝里的塔頭,就是“凍板路”,汽車可以在凍板路上運木材。夏天不行,塔頭多,有的地方還有積水,人也沒法走。
這個溝口有一片母樹林,挺大一片母樹林。母樹的間距大,地上長滿了荒草,草茂的地方有一人高。我把車子藏在草叢中,然后沿著林間小道往溝里走。
主伐工隊從這里撤出十幾年了,松樹林里有的地方很密實,有的地方稀疏一些,稀的地方是清過林的,偶爾碰到一棵粗壯的白樺樹,或是老氣橫秋的黑樺樹,權做路標了。小道不難走,工人上下山已將探出來礙路的枝丫削掉了。
小道曲里拐彎,二十來里地,干走不到盡頭。
我看到營林隊的板夾泥房子時,太陽剛好落山。這是我算計好的,我到,工人也該下班了,省著我上山上去找他,而且未必能找得到;镉嬕娏宋遥绞程媒o我打了一大碗豬肉燉豆角,一半豬肉,一半油豆角,油汪汪,綠瑩瑩。這真是一碗好菜,好久沒吃肉了,更沒吃豬肉燉油豆。我吃著肉,覺得噎得慌。天快黑了,我急三火四吃幾口,撂下碗,提了幾顆炸子,告別伙計,鉆進林子里。
林間的毛毛道,開始還能看見,沒走多遠,小道也看不真切了,往前只能看出兩三米遠,也是模模糊糊的。憑感覺,腳抓著小路走,一旦踩到峭楞著的樹葉和枯枝,響聲發脆,那一定是下了道,腳再往回收收。黑夜走林間小路,不能快,只能摸索著走,但也不能停腳。
夜間的森林,真不是好玩的地方。
我把裝有炸子的塑料袋拎在手里,心想,如果撞上黑瞎子,我可以用炸子掄它的腦袋,炸子一爆炸,黑瞎子準嚇跑的。這想法是在驚懼中產生的,別說我有沒有那個膽兒,真碰上黑瞎子,可能連搏斗的機會都沒有。當時這種想法是夠拙的,豬用牙齒才能咬破的東西,撞擊在獸頭上,連撓癢癢都算不上。不過,有這想法比沒這想法好,至少我當時相信它會爆炸,膽量大些。
我屏息行路,不敢發出一點人聲。忽然,不知是鳥是獸,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中間還拐了好幾道彎兒,像哭喪的住家女。樹林里,越走聲音越雜,小動物踩踏枯葉的窣窣聲,棲鳥咕嚕嚕的夢囈,枯枝斷裂的脆響……每種聲音都讓我心驚肉跳!走又走不快,站又站不得。樹枝偶爾打在臉上,疼不疼不知道,伸手扶一下,腳步向前邁。走了一程,又一連聲的嚎叫就在近前,是該死的貓頭鷹!貓頭鷹不叫了,便是死一般的沉寂,蚊子的嗡嗡聲和螢火蟲的明滅,更增添了靜夜所帶來的恐怖,仿佛戴著無檐小紅帽的山魈會隨時出現!人再不信邪,當恐懼襲來時,邪氣會自動產生。人處在此種境遇中,腦海里裝的都是驚怖,我甚至想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張臂以待的大家伙,只等我投懷送抱,是先舔我的臉蛋,還是先扒出五臟,憑它怎么玩了!
此時此刻,我多么希望能聽到狗叫,哪怕一群狗圍著我狂吠,扯爛我的褲腳,那也將是十分歡快的場面!我后悔自己冒冒失失跑了來。
我慢慢走,仔細聽,一陣陣驚懼讓我脊背發涼,腦袋發脹。
前邊的樹林變得稀疏起來,有一絲微光從樹冠縫隙灑下來。我沒有反應過來,有點亮,我就加快腳步往前走。忽然聽到嘩啦嘩啦流水的聲音,我這才停下腳步——河對岸的山梁矗立在對面,回望天空,一彎月牙掛在偏西的天空上。在林子里,我沒發現它的存在。
我再瞧一眼剛剛走過的母樹林,漸漸辨明了方位。我找到單車,推上路,一騙腿騎上,心里說不出的暢快!
時間:2023-03-06 作者:多彩大學生網 來源:多彩大學生網 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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