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花紅下
遲花紅依舊在村西頭立著,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與枝,徒然地、單調(diào)地站在那,似乎什么也不剩下。深冬,僅僅留下枝條讓人以記住它曾經(jīng)的繁茂,給予人死寂般淡淡的哀傷。迎著寒風,瞇上了眼,茫茫然,又看到了那個在遲花紅下的女孩。
關(guān)于她叫什么名字,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朦朧間,似乎僅記得大人們喊她“桿兒”。她在我的童年里走走去去,明明也跟我一同長大,卻總是故作老成。做著比我還幼稚的事,卻義正言辭地說教我,這或許也是桿兒留給我的記憶了吧。
她是個留守兒童,某種意義上的我也是。先是被帶入城里住的那段日子,讓我厭倦農(nóng)村的“土”氣。但又無奈,因為各種原因,我必須要回老家呆上一段時間。
西頭是村子的村口,早已有些模糊是誰將我送到了村口,是叔叔?還是哪個親戚?卻清楚地記起,那是春天。一條路穿過了村子,村西頭有棵棗樹,正是萌芽肆意生長的時節(jié),長勢甚是怡人。
那時的我尚不會說老家話,就連聽也是聽得一知半解,不愿待在老家的我嘟嘟囔囔地走著,沒承想在不遠處傳來一聲叫喊:“真矯情。”哦,這我聽懂了。循聲而去,只見一棵不大的樹邊站著一個小孩。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她實在雌雄難辨。他是誰,我自然不會認識,但記得邊上帶著我走的親威把手指立了起來,放在了嘴邊。
“桿兒,噓~”
哦,原來他叫桿兒,好奇怪的名字.
曾經(jīng)內(nèi)斂羞澀的我只是扯了扯身邊親戚的手,便一同回到了爺爺家。
哪怕現(xiàn)在的老家也是有些無聊的,更不要提及那么久之前,但又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那好像是我自己所能找到最好的一片武陵源了吧,也只能后悔自己珍惜的太少。彼時還不會說老家話的我,壓根不知道怎么與年長的二老交流,只知道餓了來廚房,渴了來廚房。
要真說什么有點意思的事,也只是爺爺在閑下來的時候,會從柜子里翻出個竹匣,里面有副二胡,爺爺會拿出來,拉著一陣又一陣哀傷而纏綿的曲子。曲子一直都只是那一曲,年幼的我并不能聽得懂爺爺在拉些什么。但還是會靜靜地坐在邊上,靜靜地聽著。
“去找桿兒吧,在村口,那里有棵棗樹。”爺摸了摸我的頭。
我艱難地在大腦中揀索著話里的信息,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末了,一雙布滿了繭子,骨節(jié)有些腫大的手牽起了我,爺爺嘆了口氣,帶我來到了村口。
那里有棵樹,有點矮,樹邊,是桿兒。
爺爺用手牽了牽我,示意我上前去,又向我招了招手,便回家去了。我站在那卻一動也不敢動。或許是因為……內(nèi)向吧。沒一會兒,他便轉(zhuǎn)過身來:“你怎么不說話。“ 原來桿兒會說普通話!可我依舊沉默不語:“帶著你轉(zhuǎn)轉(zhuǎn)吧。”那便跟著罷。
跟著桿兒逛了村子,不覺又來到村東頭,這里有條路。“這邊能一直走到隔壁村。”桿兒不經(jīng)意間說到。乍起一陣春風,將路邊的一棵樹吹的春芽亂顫,樹很高,至少比村口的樹高得多。我卻也沒有在意那么多,看著桿兒走掉的背影,趕忙追了上去。
“你是城里來的?“他突然發(fā)問。
“嗯……嗯“
“小少爺來體驗生活嗎?“桿兒笑了笑。與他的開心相反的是我漲的通紅的臉,我再怎么遲鈍也是聽得懂他在挖苦我。
“我教你說老家話吧。“不等我答應,他便找了一處臺階坐下,自顧自地教著我,就這樣度過了幾天的日子,不厭其煩。
而在一天的早上,爺爺突然來問我,“孫兒,你去看過桿兒奶奶嗎?“很讓人奇怪的是,爺爺好像知道我學了老家話。
”我猜到桿兒會教你的。“
我搖了搖頭,“沒有去見過他奶奶。“
他嘆了口氣:“去玩吧。“
村口,桿兒依舊站在樹的邊上,“等你很久了,好慢。“他略有些不滿地說。我局促地抓了抓手,低著頭,不敢去說什么。”逗你玩的,不要那么嚴肅,笑一笑啊。“他牽著我的手往前走著。路的兩邊長著剛種好沒多久的豆角,嫩芽破土而出,幼苗應和著風而動。不知桿兒要將我?guī)ツ睦铮皇敲H坏刈咧:龅馗杏X前面的人停了下來,抬起頭,是一片很大的空地。
“這是……哪?”我有些詫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曬場,咱村的麥子什么的都在這里曬的,咱鄉(xiāng)里的戲班子也在這表演。”他不經(jīng)意間說道,“我奶奶在這里是唱旦角的。”那時的我壓根不知道什么是旦角,產(chǎn)生的佩服或許也只是對未知事物的尊敬吧。
或許是驚蟄到來的緣故吧,天上突然飄起了小雨,起初的我們并不在意,在曬場上的幾個草垛上坐著。伴隨天邊的星點雷聲,事情才變得不妙起來,趕忙從草垛上跳了下來,忘村口跑去。雨越來越大,逐漸遮掩了我的視線,視野模糊間,桿兒的背影消失了,我看不見路上的坑坑洼洼,摔倒在泥坑里。強忍著疼痛和對臟的嫌棄,我抬起了頭,那道消失了的影子乍然間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映入眼簾的是那張有些慵懶厭世的臉,和著淌下的雨水,一并伸出的,還有那只手。
“起來,笨死了,這都能摔著。”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似乎有些不屑。遲疑了幾分,我伸出了手,微顫,卻還帶著點謹慎和試探地伸向他。他一把扯住了我的手,“磨磨唧唧的。”把我從泥坑里拉了起來,扯住我的手,快步跑了起來。
待到又看見那棵樹的時候,雨漸漸小了起來,可桿兒卻帶著我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里是我家,沒事,先躲一躲雨。”桿兒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出口解答到。他推開了大門,向里屋走去,扭頭看著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卻不敢走進去,無奈又過來拉上我的手。
“沒事的,進來啊!”桿兒的嘴角似乎扯過一絲無奈,強顏歡笑,給了我一個很淡很淡的笑,拽著我走進了里屋。
進了里屋,眼前的一幕頓時讓我有些驚訝——墻上有件掛著的衣服。那是一件極其奢華的衣服,現(xiàn)在看來那個或許就是旦帔。幾聲的腳步從一旁傳來,轉(zhuǎn)頭看去,是桿兒的奶奶。我有些口吃地說:“奶奶好。”便站在那里,不敢動彈。奶奶只是看著我,并沒有說什么。她的眉頭微蹙,眸色忽然暗淡下來,一雙猶如寒潭般深邃的眸底,仿佛起了一層淡淡的薄霧,目光迷離地望來,顯得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奶奶或許早已年過半百,白發(fā)如霜,但氣質(zhì)依舊清新脫俗,恬靜而淡雅,盡顯年輕時的佳人之姿。
“你是萬道的孫兒?”奶奶突然發(fā)問。讓我詫異的是,奶奶的嗓音并沒有因為年齡而變得沙啞,似花瓣飄落的聲音,輕輕地漫過耳畔,帶來一絲寧靜的平和。我并不知道我爺爺?shù)拿郑钡綏U兒扯了扯我的衣角,才反應過來。用著自己拗口的老家話回應著肯定的答案。
奶奶上前幾步將我摟住,我該怎么去表達那個擁抱呢?很溫暖,讓我莫名地安心。“真像,真像……”她喃喃自語到。這話卻讓年幼的我愣住了一會,但又被奶奶牽到里屋用一塊濕毛巾細心地擦去我身上的泥垢,讓我換上了桿兒的衣服。而桿兒呢,有些黑著臉地站在一邊看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雨小了的時候,一聲熟悉的呼喊聲從外面?zhèn)鱽恚?ldquo;桿兒在嗎,我孫兒是在你家嗎?”是爺爺,爺爺來接我了!高興之余,我卻看到了奶奶的臉色變得陰沉,幾乎同時間,爺爺進來了。四目相對間,爺爺愕然抬眸,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對方,眼睛里滿是迷惑不解之色,還有一抹掩飾不住的怨恨之意。
“桿兒他奶也在啊,我先領(lǐng)著我孫兒先回去了。”說著,便走了過來,牽起了我的手
“你站住,叫我什么?”
“甘……甘嫂……”爺爺有些口吃地回應著,抓著我的手不覺間開始顫抖。
“萬道,你現(xiàn)在長了不少本事啊,喊得真是順口。”奶奶冷漠地回應著,眼睛瞇著,看著爺爺。“這次戲,你還上嗎?”她改口問道。
爺爺錯愕地抬起了頭,緊接著逃難似地拉著我走了出去。路上的他一言不發(fā),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眉毛始終緊蹙著,良久,他帶我來到了村尾。我很聽話,沒有說些什么,僅僅站在邊上看著爺爺,略有些無神地看著遠方,用他粗糙的手摩挲著那棵樹。不知是嘆了幾口氣的功夫,爺爺轉(zhuǎn)過身來,摸了摸我的頭,卻還是一言不發(fā),帶著我回到了院子。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小馬扎上,看著爺爺又一次拿出了他的二胡,拉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孫兒,我教你拉二胡吧”爺爺?shù)穆曇艉椭怯茡P卻略有些凄慘的聲音傳來,我呆呆地看著爺爺,點了點頭,搬著小馬扎,坐到了離爺爺更近的地方。聽著爺爺講著二胡的組成,我聽的很認真。于是那一個下午,爺孫倆人看著屋檐外的春雨,孫子拉著不著調(diào)的二胡,爺爺則在邊上慢慢地教導。爺爺很嚴厲,我初學二胡,卻不允許我對練習過的曲子有什么差池,開玩笑的說,好像二胡才是他的孫兒。
“爺爺,你一直拉的曲子叫什么啊?”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了出來。
爺爺似乎愣了一下,笑了笑,“《長空雁過聲啾啾》,它的名字。”
“那為什么爺爺一直都練這一首啊,爺爺不會別的嗎?”
“爺爺怎么可能不會呢,只是很喜歡這個曲子而已,就像你一直只找桿兒玩一樣。”
年幼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長空雁過聲啾啾的意思……當我都明白了的時候,卻太晚了。長空雁過聲啾啾,黃花滿地離人愁……可是這個曲子,到底見證了多少離愁?或者說,又有多少人還如曲中之人一般呢?自那以后,爺爺便教我拉這首曲子。曲子很難,卻是一個很好打發(fā)時間的方法,可我無論怎么練,卻也做不到爺爺?shù)囊?mdash;—心中有曲。也練不出爺爺所說的絲絲期盼、無奈、怨恨。每每此時,爺爺都會看著我嘆口氣。
“孫兒,水到渠成即可,別苛求。”
似乎我在老家的生活只剩下了桿兒和爺爺?shù)亩4蹇诘哪强冒l(fā)芽的小樹,便成了我與桿兒的匯合點,至于每天都干什么呢,無非也只有到處跑跑,看看村里的一景一物,去村子里的養(yǎng)羊戶幫忙,或是走在田間小路,抬著頭無所事事地看著天。那時的我總覺得有些無聊,覺得日子過得太平凡,聽風,看云,莫說懶,卻也成了閑骨頭。
手上二胡的功夫越發(fā)熟練,終于有一天,爺爺讓我停下了手上的練習,“今天開始教你拉《長空雁過聲啾啾》,孫兒,好好學這個……”。當爺爺開始真的開始教我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首曲子沒有那么難,甚至比先前爺爺讓我練手的曲子還簡單,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那么簡單的曲子,爺爺為什么還要日復一日地去拉奏。桿兒也一直來到我家,三個人似乎很有默契一般,我拉著第一曲目,他們兩個坐在一邊,一個仰頭看天,無所事事,一個低著頭,偶爾出言提醒錯誤。日子一長,便漸漸熟練了。爺爺聽著,便會不時呆呆地坐在那,似乎在回憶些什么,哪怕我拉錯了調(diào)子,也不再會像以前那么嚴厲地說著我。
這樣子過了不知多久的日子,我早已被桿兒扯進了小孩堆里一起玩,二胡卻又成了枯燥的事,但爺爺沒有再強求,他每天依舊拉著那首曲子,除了這個應該也只有農(nóng)活伴他的日子。記不清是哪天,桿兒告訴我,鄉(xiāng)里要舉辦劇表演了。無疑,這在村子里是一個多么吸引人的事。得到消息蹦蹦跳跳回到家的我,激動的問著爺爺去不去。我想:“爺爺二胡拉的那么好,肯定會上。”一反常態(tài)的是,爺爺?shù)負u了搖頭,可他明明平時自己也會哼兩句豫劇,為什么呢……那時的我是不明白的,我只知道,終于要有件同往不同的事情了,一件讓我能盼著的事。
那是初夏,村口的樹越發(fā)翠綠,伴著雀躍的心,桿兒和我一起來到了那個曬場。望著臺上各種戲角登臺,鑼鼓聲起,弦樂悠揚,村民似乎從戲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回憶起往昔歲月,眼眸中流露復雜情愫。天色已經(jīng)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起先還興致很高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清臺上人的戲聲,困得有些迷糊。節(jié)目興許是到了尾聲,零星間,我見臺上的人越來越少。突然,一股又一股弦樂,傳入我的耳中,一時間,困倦的我突然感受到一絲熟悉的感覺。“你快看,快看啊!”桿兒猛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將我拽醒,睜開眼睛,眼前的視野卻被大人的背影所阻擋。耳邊的弦樂還在繼續(xù),唱曲的人還未開嗓,我突然瞪大雙眼——弦樂……這弦樂不是爺爺教我的那一曲嗎!
“是爺爺嗎!?”
念頭的產(chǎn)生迫切地讓我舉起手,使勁地撥開人群,想要看到臺上的情景。但隨著弦樂的進行,疑惑也在心中產(chǎn)生,“為什么弦聲中我聽不出那種悲哀離別的感覺?”爺爺技術(shù)下滑了嗎?答案是否定的。當我終于看到了那個拉二胡的人,那并不是爺爺。目光移至唱曲人,那身衣服……我愣了一下,回憶著,轉(zhuǎn)頭看向桿兒。桿兒只是盯著臺上人。
那是一名花旦,而身上的衣著,正是那一天在桿兒奶奶家看見的那件。我有些錯愕地看著桿兒,他含笑的眼睛里幽光一閃,掠過一抹掩飾不住的得意之色,眼角眉梢的笑意蕩漾開來,眼睛顯得愈發(fā)明亮洋溢著一股子興奮的異彩。
“長空雁過聲啾啾,黃花滿地離人愁……嘆人生,幾度愁,青春易過水空流”
奶奶的唱功底子固然是扎實的,誰能想到這么一位已過半百老人依舊能綻放年輕的光彩呢,只不過這個弦樂的運弓力度實在懸乎,讓配曲沒能那么完美。
在村尾的棗樹下,一個老人坐了下來,緩緩地提起自己的二胡,略有些顫抖地拉著一樣的曲子,弦樂盡可以用完美來稱呼。
戲劇表演終于還是結(jié)束了,桿兒牽著奶奶的手。我走在桿兒的另一邊,路上盡聽著桿兒激動的呼喊聲,我心里卻在想著,“明明爺爺那么厲害那么熟練,為什么不來參加?”這個答案可能只有爺爺能回答吧。
“孫兒,回去跟你爺爺說,以后我上臺機會越來越少了,老了,唱不動了。”桿兒奶奶突然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我抬起頭看著奶奶,奶奶笑了,笑得無奈,笑得委屈,笑得讓人莫名的難受。我點了點頭,答應了奶奶,在村口棗樹那分開了。
到了家的我,卻才發(fā)現(xiàn),爺爺心很大,沒有擔心我什么的,早就睡著了。我收拾了收拾自己,便也上床睡覺了。
可是……爺爺那晚真的睡了嗎?
再之后的日子,每天都再沒有什么特別的事了。偶爾爺爺帶著我在村子里走走,給我介紹著村子的一草一木,終于有一天,爺爺說起了村頭村尾那兩棵樹。
“都是棗樹啊,我們這里種棗挺好的。”
“那為什么它們不開花啊?”
“因為它們叫遲花紅,開花肯定就要比別的慢啊。”爺爺摸了摸我的頭,一臉慈祥地看著我。
“那爺爺為什么那么喜歡在村尾的棗樹下拉二胡呢?”
“就是因為喜歡啊,現(xiàn)在你不懂,長大你就懂了。”
懵懵懂懂的我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些什么。
秋天,遲花紅結(jié)果了;冬天,樹凋謝了。
可哪怕溫度那么低,爺爺也還是會經(jīng)常站在那里,呆呆地順著路看去。他如同田野一般,在冬雪中立著,卻不語,沉浸在他安靜的歲月中。而我依舊同往常一樣,和桿兒到處跑著,收獲著屬于我們自己的樂趣。
不知又過了多久的一天,爺爺收到了一通電話——是爸爸,也就是說,我要回去了。得到了消息的我一刻也不敢耽擱,跑到了村口,找到了桿兒,一如既往,他在遲花紅邊上等著我。
“走吧,等你好久了。”說著桿兒便轉(zhuǎn)過身去。示意我跟著走。
“我要走了,桿兒“
“回哪?“
“城里”
桿兒愣住了,他搖了搖腦袋,壓抑的氣氛彌漫著彼此之間。“那你還要那么慢嗎,再不快點以后就沒機會了!”說罷,向前跑去。我自然是不甘愿落后的。就這樣子,我和桿兒又瘋了幾天。
一直到……爸爸來接我的那一天。很舊的鄉(xiāng)下,與外界唯一的交流便是公交車,甚至每天只有一趟,爺爺將我?guī)У酱蹇冢驹谡九_邊,等待著公交車。站臺的北面便是村口。起初的我并沒有在意什么,只是低著頭,或是自己哼著爺爺教我的曲子,一旁的爺爺突然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
“你沒跟桿兒說你要走的事嗎?”他緩緩地問道。
而我抬起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桿兒站在那棵遲花紅下遠遠地望著我。遲花紅,遲花紅,已過秋分,花最終也是會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顆顆棗子。
“我說了會走,但是沒說什么時候走。“我略有些急促地擺弄著雙手,不知是留在原地,還是去跟桿兒解釋。可能那時在我心里覺得,既然已經(jīng)看見了,就無所謂再去說什么。不等我做決定,桿兒便走了過來,他走的很快,卻很猶豫。
“你還沒告訴我什么時候走。“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看得我不知所措。
“這不是也剛好看見了嗎…… ”
“那要是我不在呢?就準備不辭而別了嗎”氣氛因此變得有些冰冷,我低著頭,不敢正眼看著桿兒。
“會回來的吧!?”他終于還是打破這種寂靜,我抬眸望去,一雙怯怯的眼睛里閃爍著幽光,顯得慌亂,閃爍間,還有一抹掙扎求生的不屈之意。為什么會有這種眼神,我也不明白,很奇怪,不是嗎?
我點了點頭。“一定會的,會回來的。”他沒有再說什么,沉默著,點了點頭。三個人并排而站,卻一句話也沒有。遠處依稀能看清公交車的輪廓,爺爺又哼起了那曲《長空雁過聲啾啾》。
車到了,按慣例會停留幾分鐘,爸爸從車上下來,抱了抱爺爺,用另一只手牽起了我,最后目光放到了桿兒身上。
“你是甘家的那個女兒?”爸爸有些疑惑
起初的我并沒有很在意,但又突然感到不對勁。什么!是她?桿兒是女孩子?原來是她不是他!真是有些可笑,相處了那么久,我竟沒發(fā)現(xiàn)桿兒是女孩子!震驚之余我看向她,一向從容的她看向我的目光突然躲躲閃閃。為什么呢?是因為她隱瞞嗎?這又為什么要躲閃?
“叔叔好。”桿兒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禮貌地回應著。
交代好一切,車也該開了。上車前,我扭頭最后看了眼桿兒,就當作為告別了,見她卻并無反應,我也只好作罷,扭頭上車。
“你等一下!”桿兒在身后大喊。正當我愣神之際,剛轉(zhuǎn)身,她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抱住了我。
“別忘記回來。”
“嗯。”
“忘了就再也不帶著你玩了。”
“嗯。”
“不準騙人,我以后在樹下面等你回來,讓我等太久我就……我就不等你了。”
她突然啜泣起來,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突然眼淚像是決了堤,眼眸止不住顫抖。我看著桿兒,心里也無限的失落,誰能不懷念過往呢?但很快,她憋了回去,她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開口,聲音就像是梗在了喉嚨里,酸澀又難聽:“真的會回來的對吧?”
我抿著嘴唇強壓自己的想哭的沖動不停地點頭:“你不等我我就不回來。”她“噗嗤”一聲笑了。
“說到做到,你該走了吧……”
當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坐在爸爸邊上,望著窗外的桿兒,她先是笑了,而后笑著笑著就哭了,最后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不……她本身也就是個孩子啊。
“長空雁過聲啾啾,黃花滿地離人愁。”,我心中不覺響起了桿兒奶奶的那句唱詞,耳邊似乎傳來了爺爺所拉的弦樂。望著后面再難控制自己情感的桿兒,我好像...好像明白了什么里離人愁。
”在老家這段日子怎么樣啊?”爸爸在一邊問著我,我自然將許多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你跟桿兒玩那么好啊?我跟她父母也挺熟,在外地打工呢……”爸爸的侃侃而談我并沒有聽進去多少,只是掰著著手指,算著什么時候能回來。
“村里劇團表演了嗎?爺爺上了嗎?”冷不丁的,爸爸問了一嘴。
“爺爺?沒有啊,他明明拉得很好,臺子上的那個人連他一角都不如。”
爸爸沒說什么,只是笑了笑,“下次回來,問間爺爺,為什么不上,不就可以了?桿兒奶奶是不是上了?”
我點了點頭,而再往后的記憶,因為困意的席卷,便越發(fā)模糊了。
回到城里,我才發(fā)現(xiàn),城里的日子是遠不如村里花樣多的,再也難聽到那幾聲弦樂,那個在遲花紅下一天又一天等著我的人,我怎么也找不到了。爺爺教我的曲子也一天天地荒廢,慢慢的,《長空雁過聲啾啾》也淡出了記憶。
不知又是過了多久,我終于能回去了。爸爸把我送到了車站,他跟司機早就是老相識了。因為工作的繁忙,他甚至騰不出把我送回去的時間,跟司機交代了兩句,便準備離去。
“你已經(jīng)是大孩子對不對,這些事你一定能辦好的對不對?”爸爸跟我說完了這兩句便走了。
車上,我在司機后面的座位上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看著窗外。窗外的景色漸漸熟悉起來,我明白,馬上就要到了。天空飄著小雪,雪花落在車窗上,悄然而至,像是在訴說著一個關(guān)于四季的秘密。
“這孩子么又在那里站著,冷不冷啊?害……” 司機叔叔看著前方突然念叨了一句,像根針一樣扎入了我的思緒。我急忙將目光投向前方,村口的遲花紅邊上,一個個子不高的女孩戴著帽子站在那。只是盯著,我有些恍惚,眼神變得迷離,一股又一股的難受勁涌了上來。“什么是‘又站在那’啊,叔叔。”我強忍著不斷翻涌的潮水般的情愫,聲音卻仍有些發(fā)顫,明明我自己猜到了,我想起桿兒她說過的那句話。
“我以后在樹下面等你回來。”
我只是想確認,桿兒真的那么傻……傻到每天眼巴巴地等我嗎?
“對啊!每天來這的車就一趟,一直都是我開的,她一直都在這待著啊,我想她應該是在等誰吧!”
得到了答案的我突的感到一陣眩目,再也難抑制住了,無聲地哭了出來。
車停穩(wěn)了,因為車子的遮擋。樹邊的桿兒并不能看見車站這邊的情況,我迅速跳下車,趁車尚未開走,借著它的掩護躲在了一片矮墻后面,透著矮墻間的縫隙我望向桿兒。或許是因為沒看見想見的人,她垂下了頭,似乎嘆了氣,跺了跺腳,或許是站了很久,腳麻了,她轉(zhuǎn)身,有些一拐一瘸地走,地上有雪,走起來無聲,我站了起來,向她跑去。
眼淚早就被在墻后被擦干,我再也難掩心中的喜悅,追上,趁她還未走遠。
“桿兒!”
眼前人似乎愣住了,不敢置信。她應聲回頭,正對上他的目光,但見他那雙眼睛里,猶如往常一樣的清澈,正溫和地望著自己,只是這平靜的目光里夾雜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疑惑之色。桿兒留了頭發(fā),難怪司機認出她是女孩。
“我回來了。”
我才明白……
桿兒就是我的桃花源。
過多的故事本不應該被敘述,但困頓之事終究也要拿出來的,亦如年輕時的爺爺,有太多太多的遺憾,我們無能為力,我這一輩也是,爺爺那一輩也是。那究竟什么成了爺爺?shù)倪z憾呢?當遺憾被彌補,哪怕彼時的情愫永遠無法歸來,畢竟遲來地溫情比路邊的野草都賤,但確確實實慰藉了當下,不是嗎?
待到我和桿兒的敘舊塵埃落定,我便朝家中走去。爺爺并不在家中,連同著他裝著二胡的竹匣也消失了。我沒有多想,向著村尾的方向走去。未及村尾便是一陣又一陣久違的二胡弦樂。那是……消在我記憶深處的那曲《長空雁過秋聲啾啾》,而那位演奏者又能是誰呢?
不必多說,是爺爺。雪仍下著,別人家的屋檐伸了出來,給爺爺留了一處遮雪的空地。爺爺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閉上眼,嘴里竟也唱著曲兒。
“文貴人若不是昔日鸞友,為什么他進府喜出府憂?”爺爺?shù)穆曇羯硢《统粒曇衾锼坪跤刑嗵嗟墓适隆N覠o聲地朝那道身影靠去,爺爺把二胡護的很好,頭上或許是雪花,抑或是白發(fā),在遲花紅的邊上,爺爺自顧自地奏著弦樂,自顧自地唱著曲子。天很冷,可爺爺似乎感覺不到一般,哪怕零星的雪花落在臉上。
“爺爺……”唱詞戛然而止,但曲子還在繼續(xù),甚至到了……我沒聽過的地方。亦如《長空雁過聲啾啾》的感覺,那樣悲涼,那樣哀傷。
“我回來了。”爺爺依舊沒有停,只是拉著二胡,弦樂如同絲絲寒風灌入心中,越發(fā)凄涼,哀轉(zhuǎn)而不絕。
“還是我教你的那一曲,孫兒,聽不出來嗎?”椅子上的爺爺忽然出了聲。
“桿兒是不是在村口的那棵遲花紅下等你?”
“爺爺你怎么知道?”
“天天都看得見她盼著你回來。”
弦樂的聲音逐漸偏了調(diào),停了下來。
“走吧,回家吧。”
他一只手拎著二胡,一只手撐著自己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我走上前去,彎下腰,拾起來倚在墻上的竹匣。竹匣手感本身就涼絲絲的,現(xiàn)在摸起來更顯刺骨了,手摩挲的竹匣,卻不覺間感到觸感有些奇怪。
“爺爺上次戲團演出,你為啥不上啊?”
走在前面的爺爺腳步似乎頓了一下,但又好像一如既往地從容,“孫兒,爺爺老了,拉不動咯。”
“可以桿兒奶奶也上了啊,不是嗎?爺爺是因為和奶奶有什么過節(jié)嗎?”
“孫兒啊...有些事爺爺也不清了,你去問桿兒奶奶吧,她身子硬朗著呢?”他揮了揮手。我在后面并不能看到爺?shù)哪槪d許是云淡風輕,興許是愁云滿面。
他嘆了口氣,往家的方向走著。“老來……”他念叨著,身影淡出視野。
在安靜的歲月中,春去秋來,秋收冬藏,一切如舊,唯有時光仍然疾速行駛。我摩挲手中的竹匣,看向上面的凹凹凸凸處,上面赫然是四個小字。
“莫失,莫忘。”
第二天一早,看著一旁熟睡的爺爺,我悄悄地起來,待一切準備好,便向村口走去,打著哈欠,搓著手,我在遲花紅下靜靜地等著桿兒。不知多久,身后終于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轉(zhuǎn)過頭去,是桿兒。
“桿兒,你遲了,我早就到了。”我笑著回頭,卻見桿兒溫和一笑,雙唇揚起微小的孤度,笑得云淡風輕,又顯得飄逸動人,眉宇間有股遠離塵囂的純凈之美。
“那以后你等我,你提前了。”
“嗯,以后我等。”
“你知道嗎?奶奶同意教我唱曲子了!”她激動地說著。
“很厲害啊,教的什么啊?”
“奶奶說那首曲子叫《長空雁過聲啾啾》。”桿兒呲著牙,很得意地說著,我的心卻不由得一顫,似乎猜到了什么。
“奶奶在家嗎,想問點事情。”
“走啊走啊,奶奶剛好在做飯。”
跟著桿兒來了她家,里屋的墻上依舊掛著那件旦帔,時間并沒能給它留下些什么破損。桿兒和我一起在廚房找到了正在燒鍋的奶奶,我和桿兒也都很懂事地蹲在一旁幫忙遞柴。待到一切安妥,奶奶猶豫了一下,舀了四勺米,切了好幾塊紅薯進去,便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土灶里的火,靜靜地發(fā)呆。猶豫再三,我還是開口詢問道。
“奶奶,我爺爺為什么不上臺表演啊,您唱的曲子他會拉啊,比臺上的那個人好很多的。”我湊向奶奶,不解地問著。
“你爺爺啊,他啊,哼,一個男的,還整天被條條框框捆著,誰不知道萬道他膽小啊!”奶奶似乎很不屑,冷冷地哼了幾句。
“啊?”我怎么也不明白,爺爺?shù)纳碥|始終偉岸,做事也一向光明磊落,連爸爸都說,本身就是文化人的太爺爺把爺爺教的很好,為什么又會被別人看不起呢?
“故事很長很長,又似乎很短,趁著米湯沒熟,就跟你們絮叨絮叨吧……”奶奶長吸一口氣,似乎要吸入一段陳年往事,又一股腦吐出來一樣。
“我和萬道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我是隔壁村的,村尾那條路一直走就能到,之前回家的時候……”說到回家,桿兒奶奶似乎頓了一下,畢竟……父母已逝,奶奶的家,還在嗎……
“帶著桿兒走過。那會咱鄉(xiāng)里的小學在這個村,我和萬道還是同班同學呢!他可笨了,那會天天被老師說。但是……”奶奶淡淡地笑了一聲。
“他人挺好的,知道我怕走夜路,每次上下學都在村尾舉個小燈籠等著我,說什么‘往有紅光的地方走,我舉著呢’。就這樣,每天我們倆都能結(jié)伴同行。后來鄉(xiāng)里劇團要招小娃娃開始培養(yǎng),還要去縣里表演。”奶奶站了起來,拿起勺子攪了攪鍋里的米湯,翻了翻紅薯塊。
“你爺爺又很聰明,明明不會唱曲子,不會樂器,卻很自信,隨手拉了幾個調(diào),誤打誤撞,進去了,當初他就想裝裝酷,結(jié)果真進去了,他又不高興。回去跟你太爺爺說了,還被你太爺爺罵了一頓,說他‘又耍小聰明,進去了就好好練,別丟人’。你太爺爺也是手巧,給萬道做了一副二胡,可好用了!”
“那奶奶你呢?”我和桿兒都很好奇。
“我天賦好,家里人也教過,很輕松就進了啊!”奶奶布滿皺紋的臉蕩漾出一抹微笑,肆意地回想著曾經(jīng)。
“那會因為我們倆關(guān)系好,就讓我們倆搭著伴,一個和拍一個唱曲,你爺爺怕自己拖我后腿,成天練啊,刻苦的很,還上課特意違反紀律,讓老師叫出去,然后站出去練。因為他實在沒什么基礎(chǔ),就只能挑個比較簡單的了。”奶奶看向我,“萬道不可能沒教你吧?”
“長空……”
“就是這首,我也教了桿兒這一曲,這丫頭學的也慢,比那會的萬道還笨。”沒等我說完,奶奶便搶過了話,還順便批評了桿兒,一旁的桿兒滿臉通紅地看著我,“怎么簡單了,明明就很難啊……”
奶奶并沒有理會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會,你爺爺也不在村尾拿紅燈籠了,整天就抱著他的二胡,整了個小馬扎,就在那里練,特別擾民,所以求你太爺爺栽棵樹,稍微攔著點噪音,結(jié)果你太爺爺栽了棵小樹苗,你爺爺也成了村尾那戶人的御用打鳴器,二胡聲一響,那一家就起來干活。” 一聲輕笑,從老人的唇角逸出,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這一聲笑容,竟是聽不出任何情緒,說是嘲笑,卻顯得太過輕柔。說是快活,卻又十分平靜,仿佛一杯沉淀了許久的烈酒,五味雜陳,繁復的千般滋味在心頭攢動,最后只化為了一聲輕飄飄的淡笑。
“然后呢?”
“然后你爺爺就練唄,誰有他刻苦啊,最后戲團里的老先生就把自己的一身本事都交給了他,他理應成了團里拉的最好的啊。再往后的話……我唱起了花旦,你爺爺就一直給我和拍,縣里都拿大獎了,那會每次鄉(xiāng)里活動,我們都登臺表演呢。”奶奶又一次站了起來,用勺子舀起一塊紅薯,放到眼前看了看,又放了進去,合上了蓋子。
“那么久了,人非草木啊,我們默契越來越融洽,你爺爺曲子也越拉越好,自己還改片章創(chuàng)新,好多小姑娘都可崇拜他了。”
“那奶奶呢?!”我和桿兒似乎抓住了什么特別感興趣的,趕緊問奶奶。
“我那么優(yōu)秀,他哪里配啊?合作了那么久,他可是把持不住,對我偷偷袒露心意了啊,他那會兒臉可紅了,就在村尾的那棵遲花紅下面,那棵樹現(xiàn)在也要有個五十多歲了吧。那一陣子成天都要練配合,他就像曾經(jīng)那樣,在樹下面搬了個凳子,一邊拉著,一邊等我。我那會兒啊,為了看他真不真心,還天天遲到呢!那會還學著古人,互送東西呢!他這個蠢人,也送我個裝二胡的竹匣,我又不拉那個啊。”奶奶話講的話多了,嗓子有些沙啞,但是無論如何,故事依舊那么驚艷,或許沙啞的嗓音也正應和了這段故事吧,久遠而恬靜。
我忽然有點明白,為什么爺爺會放著一個竹匣放那么久,可是,明明那么珍惜,為什么最后會這樣子……
“那奶奶用不著那個,最后放哪了啊?”
“當柴劈了,燒了。”奶奶笑了笑,似乎在嘲笑信物的不值一提。
“那為什么你和爺爺后來沒有在一起啊?”故事到了這里,很多事情或許已經(jīng)無比清晰了,明明那么美好的開始,如今呢?就好像爺爺做錯了一切,無法挽回。
奶奶蒼老的眼睛里突然掠過一絲悲哀,很輕很快,轉(zhuǎn)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后來啊,后來就沒在一起唄,因為一點……可笑的命運吧。”奶奶自嘲道。
“那會兒的女孩哪能主動去決定什么呢?我爸媽他們覺得,戲子不能再找一個戲子結(jié)婚,或許他們看不起你爺爺這個文藝青年吧。哄騙我,讓我和這個村里的另一個男人訂婚了,我還以為是你爺爺呢,就這樣錯過了吧。再后來你爺爺可能也將就了自己吧,安安心心過了日子,對你奶奶也很好,再也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沒有再說些什么,我與他也就只剩下表演了。”奶奶再一次站了起來,拿了四只碗出來。
“來了你就進來,知道你沒吃飯。”她低著頭慢慢地用勺子盛了碗米湯。
我和桿兒轉(zhuǎn)頭看向門口,一個老人扶著墻,推開了門,眼眶有些發(fā)紅——是爺爺……爺爺呼吸有些急促,看著桿兒奶奶。
“你先別急,坐下來吧,喝碗湯。”奶奶再沒有什么多余的動作,待四只盛滿湯的碗放在桌上,便搗了搗土灶,滅了火。坐在一邊默默地喝湯。
氣氛突然就變得有些詭異,爺爺和桿兒奶奶各坐一邊什么也不說,爺爺看著眼前的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總感覺有些話憋在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爺爺,他在我面前不知從容了多少年,在村里人面前一向神情自若、德高望重的爺爺……現(xiàn)在是怎么了?
“是你沒有再主動找我的,萬道,我等了你很久,可是你沒有來,最后稀里糊涂地結(jié)了婚。”奶奶吸了一口碗里的湯,語氣依舊冷淡。
“金蕊,我……你真的扔了嗎?那個竹匣……”哦,原來桿兒奶奶叫金蕊。
“喝完湯你就走啊,礙眼。”奶奶不動聲色,瞥了眼束手無措的爺爺。
“你真的忘了嗎?我說了我會來的……我沒有騙你……”爺爺此時就像個孩子一樣,有些無聲地啜泣起來。我和桿兒在一旁面面相覷,對視一眼,端了碗,走了出去,來了里屋。看著墻上的那件旦帔,我有些出神,望著望著,卻突然發(fā)現(xiàn),旦帔的腰部似乎有凸起的地方。
“桿兒,旦帔腰那里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啊?” 我問向一邊啃著紅薯的桿兒。
她抬起頭,眼睛也突然一亮,向我瞟了兩眼,咽下嘴里的紅薯,給我搬了個凳子。我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從旦帔的一邊慢慢地掀開……
我該怎么去表達我那一瞬間的情緒呢?是欣喜?是難受?是感動?還是對造化弄人的憤怒?
那是什么呢?
竹匣。
是奶奶剛剛故事里,她與爺爺交換的信物,一個裝二胡用的竹匣。我依著昨天爺爺?shù)氖掷锏哪莻竹匣,在竹匣上摩挲著,又摸到了幾個小字。
“不離,不棄。”
直到后來的很久我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我突然一陣難受,小小的我也許并不能明白其中到底都發(fā)生了什么,可是,遺憾,突然將我包圍,眼淚不自覺流了出來,似乎是在往心里流,變成了酸的,苦的。身體也晃著,險些跌下來。
桿兒顯然是被嚇了一跳,紅薯也被她丟到了一邊,上來扶住了我。看到我哭了,哭的不成樣子,哭的莫名其妙,她沒有多說什么,把我扶了下來,帶到床沿邊坐下。我抱著那個竹匣,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
為什么呢?為什么啊?我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命運就這么戲弄人?明明心里都有彼此的兩個人,卻陰差陽錯,蹉跎了自己的一輩子。
廚房內(nèi),爺爺似乎還在訴說自己的苦衷。
但是沒多久,爺爺就被轟出來了。
“你走,萬道,飯不用吃了,你走!”桿兒奶奶憤怒的喊著。
“金蕊,到底怎樣……你才能明白?”爺爺?shù)穆曇粼絹碓叫。絹碓綗o助。
聽到聲音的我走了出來,手里還抱著那個竹匣。爺爺看向出來的我,目光卻不自覺地看到了那個竹匣。似乎是感受到了爺爺?shù)哪抗猓瑮U兒奶奶也轉(zhuǎn)過頭來,有些惱怒地看著我和桿兒。
“你不是說劈了當柴燒了嗎?”
“燒不著,拿出來了。”
“可是……”
“你閉嘴!遲了!遲了!”桿兒奶奶突然情緒有些崩潰,咆哮著,“四十三年,整整四十三年,四十三年前你在做什么?已經(jīng)四十三年了,四十三年后的我,已經(jīng)雞皮鶴發(fā),已經(jīng)過了半輩子,四十三年后的今天,我已經(jīng)安心了,我已經(jīng)心如死灰了,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在這種時候?qū)ξ艺f這些。我不愿意最后的生命為了你而燃燒,我討厭你,萬道,我真的好后悔為什么認識你,為什么和你做了搭檔,你當初不會拉二胡,為什么還要硬要拉。為什么老先生傾盡所有心血教了你,讓你能當上我的和聲。如果沒有你,我會幸福很久很久,難道你認為,這么久的恨意,是你幾句大徹大悟就能紓解的嗎?”奶奶的身體因為過度用力,像被風刮過的枯樹一樣簌簌發(fā)抖,因為激動而漲紅了臉,也不知是為什么,奶奶眼眶也濕了。
爺爺?shù)难劬镏皇O聭崙颗c悲哀,渾濁的淚水像小溪似的流淌著。他還是走了,緩緩踱步而去,雖然身軀依舊偉岸,腰背依舊挺直,腳步卻沉重,抬頭望來時,額頭上的皺紋更多更深了,頭發(fā)愈發(fā)斑白,微蹙的眉宇間布滿憂思,眼睛渾濁而黯然,他的嘴里不時發(fā)出幾聲輕輕的嘆息,顯得凝重而深沉,整個人都變得滄桑老邁,令人心生酸楚。
“萬道……”正當爺爺一只腳邁出大門的時候,桿兒奶奶又叫住了爺爺。
爺爺像是應激了一樣忽然停住,卻又很緩慢“嗯”了一聲。
“后天,戲團表演,我最后上一次。”
再之后,奶奶從我手中搶過了竹匣,讓桿兒送我回了家,她則關(guān)上了里屋的門,一個人進了屋子,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院子里,爺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我看了好久好久的雪,最后拿來爺爺?shù)亩阎裣贿f給了爺爺,自己笨拙地回憶著爺爺曾經(jīng)教我的《長空雁過聲啾啾》。
“長空雁過聲啾啾,黃花滿地離人愁。幾度相思幾度恨,醒來熱淚濕枕頭。”
爺爺又笨笨地唱起了花旦的曲兒。我想爺爺應當無數(shù)次嘗試從心底捧出火苗,融化身上的雪。可后來他終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逃不過一場雪的損壞。我望冬,望向潔白的雪花,想看風的舞動。爺爺也望冬,望的卻是人間的悲慘,時光的流逝,似自己的一生。
慘……
可是,無能為力……
后天,雪下著,村民聽說許久未合作的那一對、曾經(jīng)被全縣人民給予厚望的那一對、因為造化弄人而蹉跎彼此半輩子的那一對,最后一次登臺,周圍許多村的人都來了。早有預料的我站在遲花紅下,有些落寞地等著桿兒。“想什么呢?走了走了。”桿兒拍了拍我的肩膀。
前面幾場我并沒有看,只是在想,在痛恨命運。那不妨讓我們跳過前戲,來到最后一場——長空雁過聲啾啾。
伴隨著爺爺熟練的一式“帶起”手法,一聲我從未聽過的凄慘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法描述,那不像弦樂,像是無數(shù)的螞蟻在噬咬你的心,讓人由內(nèi)而外地感覺到凄涼與悲哀。這是爺爺?shù)漠吷^學,老先生曾經(jīng)一點不剩地把本領(lǐng)給了他,又怎么會隨便忘記?僅僅只是前奏,在場黯然神傷者便不在少數(shù)了。
“長空雁過聲啾啾,黃花滿地離人愁……”桿兒奶奶開口便是婉轉(zhuǎn)憂傷的唱詞,伴著爺爺?shù)暮吐暎ǖ┑谋绢I(lǐng)也在她身上淋漓盡致。
“那送親人在府門勒馬昂首,俺二人未看夠他那樣面熟,他看我我看他真情未吐,就一頭栽倒地我把心揪。”
在后面和音的爺爺,終是拉上了獨屬于自己的《長空雁過聲啾啾》,他默默地哭著,手上卻不曾有一絲怠慢。爺爺明白,此次合作之后,再無長空雁過聲啾啾。爺爺?shù)难壑性僖膊灰姰斈甑娘L采……
一曲結(jié)束,人未散。哪怕已經(jīng)四十多年沒有配合的兩人,卻仍天衣無縫,哪怕一方突然變換曲調(diào),也能順應而動。
臺下,我沉默著,桿兒也是,我們手緊緊地握著,傳遞著零星的悲哀。
戲還是會結(jié)束,人還是會散,亦如桿兒的奶奶與我的爺爺,我開始害怕——我和桿兒以后也會是這種結(jié)局嗎?
曬場上最后只剩下少數(shù)尚未緩過來的老人,爺爺提著二胡下了臺,望向后臺脫下繁重的旦帔的桿兒奶奶。奶奶似乎察覺到什么,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臺下,迎著爺爺?shù)哪抗猓瓦@樣,很久,很久。他們對視了似乎有一輩子那么久,而后艱難地移開,勉強掩去眼底復雜的情愫與克制的愛意。萬道和金蕊都明白,這可能是最后的重逢了。又過了很多年,我突然看到了一首詩。
“數(shù)枝金蕊,萬道銀霞,浮生難曉。”
是啊,浮生難曉,如果我不說,爺爺和桿兒奶奶蹉跎的那四十三年或許永遠會被塵封吧。
再后來呢,爺爺就好像和冬雪和解了,和春天和解了。除了忙農(nóng)活,他的日子里還剩下些什么呢?他還是回去村尾的那棵遲花紅下拉著二胡,拉著那首穿越了時空的長空雁過聲啾啾,拉著蹉跎的四十三年,拉著自己永遠無法彌補的四十三年,摩挲著竹匣上的“莫失,莫忘”,觀著遲花紅的四季。
奶奶仍會唱著“嘆人生、幾度秋,青春易過水空流。”,但那身旦帔再也沒有穿上過了,也正如她當初的那句話,奶奶也再也沒有上臺出過戲了。只是時常撫著那塊竹匣上的“不離,不棄”,望著那身旦帔不住地嘆氣。
如果真的在一起,他們二老未嘗不可大膽一次?
或許是爺爺心里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活在了愧疚之中,抑或是奶奶的傲氣,讓她永遠也不想給爺爺機會了吧……又或許是因為彼此都太遲了吧……
或許很多人覺得,爺爺和桿兒奶奶最后成了悲劇,可是……什么是悲劇呢?愛情沒有悲劇,對于悲劇來說,只能存在于婚姻,相愛的人,愛情怎么可能
是悲劇?
如同春天一樣,期待春天又怎么會是悲劇呢?春日過后便是秋天,對于春天來講,秋天會是悲劇嗎?秋日過后,便是等待春天。有人說,等待難道不是悲劇嗎?不,我們并不知道結(jié)果,所以沒有結(jié)果的等待,就無關(guān)乎春天了,叫做幸福。
春天會走向秋天,秋天會等待春天。結(jié)果無關(guān)悲劇,等待的每一天,便是春天。爺爺和桿兒奶奶的時間里,有過大紅大紫,也有過大起大落,哪怕只剩冬日卻也是春。
我與桿兒卻因為我的假期結(jié)束而分開,一如既往地做了分別,卻沒有了第一次的惆悵,多了些從容。因為我知道,武陵人是能找到桃花源的。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小輩也都算長大了不少,老一輩卻越來越衰老,每每看見爺爺摩挲著村尾的遲花紅,肆意地通過二胡去抒發(fā)自己,我依舊會一陣又一陣地心痛。桿兒每年都會等著我回老家,日子似乎也就這樣有盼頭的過了。
直到,
疫情……
因為沒有聯(lián)系方式,村子又是一直被封鎖,哪怕是爺爺也不知道村子現(xiàn)在的情況。
一直到疫情結(jié)束的第一年……
這一年是爸爸開著車帶我們回家的。依舊是熟悉的冬天,懷著希冀,我看著窗外的雪,寒風在雪野上呼嘯而過,吟唱著冬日里特有的笙歌。寒鴉在冷冽的枝頭,用嘶啞的嗓音孤獨地鳴叫,為冷艷的冬日,譜寫出一曲悲涼的絮語。
又是那個村口,依舊是那棵遲花紅,枯枝,卻依舊挺拔,一切似乎都沒有變。我沒有選擇下車,而是先去看看爺爺,是否一切安好。我依舊相信,武陵人能找到曾經(jīng)的那片桃花源。家中空無一人,很明顯,爺爺又跑出去了……那又能在哪呢?我當然知道。于是跟爸媽打了聲招呼,急急忙忙向村尾走去。
這次我沒有聽見二胡聲,來到村尾,一時間,恍然失神了。那棵遲花紅,已經(jīng)死了,光禿禿的,只剩下了樹干。爺爺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爺爺?”我試探地問了一句
“怎么了,孫兒?”
“你怎么了啊?樹為什么死了?”
“凍死了唄!”
“那……奶奶呢?身體還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啊……金蕊沒抗住,走了……”
隨后就是很久地沉默……
朋友,當你來到這棵死樹下,你會發(fā)現(xiàn),有一個老人在椅上上哭泣,淚水繞著臉上歲月的溝壑,沖刷著干涸的皮膚。在些許日光的照射下,那些淚珠折射出六芒星的光,像極了曾經(jīng)許愿的星星。
“桿兒呢?”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害怕著什么。
“被父母帶走了。”
“去哪了?”
“沒人知道……孫兒。”
我無神地走到了村尾的遲花紅下,不知是什么滋味。那么多年,那些皺褶了的記憶,穿梭在時光隧道里,掠過了許多我們曾經(jīng)到訪的地方。那些樹,那些葉,那些風,那些雨,那些雪,那些醉人的低語,那些相通的心靈,那些無言的凝望,那些深情的擁抱,那些感動的淚滴,涌現(xiàn)在眼前,刺痛了我的心。
“這次是你遲了,遲的很過分啊,桿兒。”
原來《桃花源記》里都是真的,武陵人暫時別過了桃花源,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
這棵遲花紅,似乎成了另一段遺憾的開始。
彩蛋(一):
《武陵人的以后》
很久很久,男孩始終尋不得那片桃花源。但每年過年回家,他還是會站在村頭的那棵遲花紅下,等著那個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的女孩。男孩漸漸長大,心境逐漸成熟,本就出身文藝大家的他,終也變得雅致起來。
老先生將一身技藝傳給了爺爺,爺爺又將一身本事傳給了男孩,那男孩呢?他沒有創(chuàng)作出屬于自己的長空雁過聲啾啾,秉持著最初的那個曲子。
是想緬懷過去嗎?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那是男孩第一次走進山里,見到那片桃花源的美,自然聽不得別人的好言相勸。
男孩再也不像當初那么稚嫩,也不再如當初那樣內(nèi)斂羞澀。歲月讓男孩逐漸長開了,他開始變得陽光,變得善談,變得吸引人。可是他明白,他總會遇到的很多人,他們在他的生命里走走停停,不一會兒就像光轉(zhuǎn)瞬即逝,消失于人海。他覺得情感本該如此再來又離去,卻又總是為之嘆息。直到他再也找不到那片桃花源,恍然失神,往后的很久才驚覺人生有太多不舍和期待。
之后男孩學會了寫詩,再多的情愫終也是托付給了詩,去保存 ,去放下。
男孩后來加入了學校的樂器社團,也經(jīng)常在操場上拉著二胡,應付著隊伍地訓練,可他自始至終也只拉那一首曲子。
或許是因為心里的執(zhí)念,或許是因為想要好結(jié)果,抑或許是他始終覺得他們不該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男孩終究是念了舊,再也沒有接納過別的女生,也僅僅只會止步于朋友的關(guān)系。
不同于其他的男生,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像純凈得不曾落過一粒塵埃,淡淡的憂郁卻掩蓋不住渾身散發(fā)出的陽光氣息。當他笑起來時,又明媚起來,嘴角的微笑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過了幾年的努力,男孩考進了大學,男孩總是讓自己忙起來,那段遲了很久的記憶,似乎也逐漸被淡忘了。
可如果是真的,對男孩反而是個好結(jié)果,他也能忘記那段讓他難受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在舍友們的慫恿下,他參加了學校的迎新晚會,一并為了奏一曲長空雁過聲啾啾,去悼念奶奶,悼念那段日子。
在節(jié)目海選之時,他的一曲弦樂便讓評委們無不贊嘆,就如同命運安排好的劇本一般,在一篩環(huán)節(jié)便定下了他的節(jié)目。過了屬于自己的表演時間,稍作等待了一會,他便離開了,不在乎別人的表演。
“同學,你等一下!”男孩身后傳來動聽的聲音。與此同時,一道身影沖到了男孩前面。
“嘖,怎么又來了?”男孩在心里暗自心煩,他并不想跟太多陌生人有什么交集
“同學你二胡好厲害,可以認識一下嗎?”借著昏暗的路燈,男孩看清了來者。戴著一副圓框眼鏡,頭發(fā)懶散地披著,直至肩頭,女孩巧笑倩兮,目光里似乎深蘊著動人的光芒,平添幾分溫柔嫻靜。望著這張臉,哪怕是心如止水的男孩也動容了一下,似乎心里的桃花源動了一下,但還是冷靜地回應。
“不太方便。”
“沒事啊沒事啊,就加個好友,平時不會來打擾你的,但是有時間可以探討一下嘛,我也會一點點二胡,家里人之前有教過一點點。”
沉默……
“同學你也太沒有人情味了吧,這么無趣嗎?”女孩雙手叉腰,有些不滿地看著男孩。
無奈,男孩還是加了女孩的聯(lián)系方式。也正如女孩說的那樣,她真的沒有來給男孩主動發(fā)過信息,男孩也就當女孩的話無非就是一樂。
就這樣,男孩每次的練習都由學校的音樂老師負責,不曾出現(xiàn)過紕漏,彩排時也只是走個過場。就這樣,來到了迎新晚會的那一天。
作為演員,他提前拿到了那張節(jié)目單。長空雁過聲啾啾的獨奏被排在了古風歌曲奏的第一個,聽著主持人的致辭,終于,男孩要上了。
“舊時的悲與恨,苦與淚又夾雜著情與愛,終會在某一天,與我們不期而遇。接下來,讓我們有請下一位同學,為大家?guī)淼亩氉唷堕L空雁過聲啾啾》。”
坐在舞臺中央的椅子上,男孩閉上了眼睛,最后一次回憶起那么多年前,那老一輩的蹉跎,那遲花紅下的遺憾,那棵遲花紅下的約定,男孩想忘了那一切,不想再拘泥在其中,他恨桿兒的不告而別,卻恨得蒼白,恨得無力。
熟練的“帶起”手法拉開了長空雁過聲啾啾的第一個音,男孩肆意地揮霍著心里難以平息的憤懣。
每每拉起前奏,弦聲便越來越凄涼,這股悲哀似一股寒流,悄無聲息地蕩入每一個人心中,原本有些喧囂的觀眾,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黃花滿地離人愁~”閉著眼的男孩忽然身子一震,曲子也隨著顫抖了一分,他張開了眼,嘴角不住地顫抖。“聽錯了嗎?”他依舊在懷疑著。
男孩聽到了,聽到了有人在唱長空雁過聲啾啾,一時間,他恍惚了,手里的曲子不由地緩了下來,節(jié)奏一點一點地慢了下來。抬起頭,聲音是從人群里傳出來的。
“嘆人生、幾春秋,青春易過水空流。”又聽到了,他相信自己沒有聽錯,余光所及之處,一個女孩,一個穿著旦帔的女孩,從觀眾席站了起來,望向了男孩。
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仿佛被一層迷霧籠罩,細節(jié)被放大卻又變得扭曲,一切都顯得不真實。手指微微顫抖,男孩想要安靜地停止,卻似乎受制于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種束縛感如同無形的鎖鏈,將男孩每一個動作都牢牢地限制在原地。
是前些天主動要男孩聯(lián)系方式的那個女孩。“或許她只是為了接近我才故意學的曲子吧……”他茫然地猜著。望著那張臉,過往的記憶逐漸被挖掘,那遲花紅下下天天等著自己的女孩的臉,一點點被拼好。男孩不敢去承認,他開始逃避,手里的二胡聲變得凄厲,變得尖銳。他閉上了眼,低下頭,他恨桿兒的不告而別,哪怕是她身不由己。
“那不是,那不是桿兒,不會那么巧……”男孩無聲地反抗著,苦澀在口中蔓延,如蟲如蠱,啃咬反復,痛不欲生。時間久了,心麻木了,可淚仍是不自覺流下。
“文貴人若不是昔日鸞友,為什么他進府喜出府憂?”臺下的女孩慢慢地從觀眾席中走了出來,依舊唱著曲子,眼神卻看著臺上的男孩。
趁著間奏,她緩步走上臺。似乎是察覺到身邊來了人,男孩還是抬起了頭,看著眼前的人兒。那天因為昏暗的路燈,他并沒有看出什么,而今天呢?聚光燈靜靜地打在兩個人身上,似乎最后的隔閡也消失了,記憶里那張雌雄難辨的臉漸漸地,不可思議地,和眼前的她重合了。
是她,是那個遲了不知多少年的她。
男孩終還是抑制住了感情,或許是因為,恨和欣喜平衡了吧。兩人亦如當初一般,一個受了爺爺?shù)恼鎮(zhèn)鳎?一個是奶奶的教誨,合起來又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默契,女孩唱著,男孩為她和聲,兩個人的配合還是天衣無縫,就這樣,表演結(jié)束了。
“同學一會結(jié)束的時候可以晚一點走嗎?我想找你探討一下二胡。”男孩回到了座位上,看著手機上彈出的信息,終是沒忍住,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好。”他也僅僅是回復了一個字,而手機的那一頭卻沒有回信息。
……
看著會場的人漸漸走光了,男孩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于是順著人群走在了最后,在大門邊停住了腳,斜靠在柱子,不斷地向遠處望著,直到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走廊上,他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遠處,眼神偷瞄向她。誰知對上了她的眼神,他一愣,不等她反應過來,慌亂地錯開眼,故作鎮(zhèn)定的看向別處。
女孩走到了面前,男孩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仿佛要將內(nèi)心的話語咬在牙齒
間,最終只剩下無聲的呢喃。
“同學,你音是不是彈錯了?”是女孩率先打破了寂靜,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遲了。”他答非所問,眼睛卻始終盯著她看。
“沒有拉錯,爺爺也改過。”男孩這才回應了女孩的問題。
“那好啊,我們不聊二胡了。初來乍到,同學,你好。”女孩笑了笑,向男孩伸出了手,眼角下彎,眼里像是含著璀璨的光,很坦誠。
男孩愣住了,望著眼前的笑靨如花,似乎心里的怨恨不存在了,她遲了,又好像沒遲,在他生命里最精彩的時候,她回來了,來的猝不及防,來的手足無措,卻讓他滿心歡喜。
“初來乍到,同學,你好,你是?”男孩重復了女孩的話,他想知道她的名字。男孩緩緩地,也像女孩那樣伸出了手,似乎也是在對過去伸手。
女孩笑了起來,抓住了他的手,亦如當年。男孩有些恍惚,似乎很久很久之前,女孩也這樣子向他伸出過手。
“笨蛋,忘了嗎?我叫甘卿。”
“你也可以叫我……桿兒”
彩蛋(二)
《桃花源》
似乎在桿兒開始記事,就再也沒見過爸爸媽媽,陪伴她的只有奶奶。奶奶日常生活很簡單,做飯,刷碗,農(nóng)活,再然后就是每天都有的,唱戲。奶奶每天都會看著里屋墻上的旦帔,一看就是很久,似乎是在回憶著什么。奶奶很愛干凈,每次都會很認真的收拾桿兒,為了方便,桿兒從小以來都是短頭發(fā)。桿兒的日子每天都過得很無聊,直到這一天,村頭來了個小男孩。
小男孩很靦腆,卻很高傲,因為看不慣,自己便吐槽了一句,“真矯情”,卻沒承想,老一輩種下的因,居然會在她和這個小男孩之間化為果。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桿兒喜歡上了男孩。是什么時候呢?是男孩單純的樣子?是男孩感性的樣子?是男孩等她的樣子?還是日久生情?
可是不得而知,因為喜歡本身即是謎語,也是謎底。
之后的故事我們都很清楚了,桿兒等著男孩,然后男孩等著女孩,那不如講故事跳躍到疫情前夕。
村子里的氣氛很凝重,直到縣里頭派人來封路,徹底阻斷了交通,桿兒哪也去不了了,只能每天乖乖地跟著奶奶學曲子,約定好等自己的男孩也因為疫情再也回不來了。
“那這次又換我來等你……”桿兒喃喃自語道。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桿兒開始變得有些絕望,她怎么也想不到,為什么足不出戶的奶奶會染上這種病,她更不明白,為什么奶奶病了,卻還是堅持每天教她唱曲子。
事實上,奶奶不知道瞞了桿兒多久,只是希望那一天能晚一點到來,能再晚一點,再晚一點,能遲到自己把精髓全交給桿兒。
幸運的是,奶奶教完了,她喘了一口氣,似乎是在慶幸自己扛過來了,經(jīng)歷過非典的奶奶明白,疫情會有多可怕。可是這一喘氣,似乎成了契機,傳授完所有的奶奶似乎也終于扛不住了,每天能做的也只有糾正桿兒的錯誤了。
奶奶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桿兒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有些崩潰,跑向村口,那里有縣里來的醫(yī)生。
“他們肯定可以,他們可是醫(yī)生,他們肯定能把奶奶治好,奶奶只是得了場小病,奶奶那么厲害,有了醫(yī)生,好的肯定更快……”桿兒一邊鼓勵著自己,一邊跑著,“肯定沒問題的,我曲子還不熟練呢,奶奶還沒糾正完呢!”
后面的場景,桿兒只覺得腦子一片昏熱,醫(yī)生們拿著一些必要的器材便跟著桿兒沖向奶奶家。讓一個人暫時陪著桿兒在門外,剩下的人進了里屋。
天空黑漆漆的,仿佛剛剛被墨汁染過了一般,偶有的幾顆星子似是圓潤的明月劃過天際時灑落的幾點光輝。大地上的一切都籠罩在凄靜的月光下,如時間卡殼一般寂靜,只是間或傳來一陣樹葉摩掌的細碎聲。時間似乎從未這么安靜過,又或許本就該是這般的安靜……
“奶奶沒事的,對不對?”桿兒抬起頭,問著一旁的醫(yī)生,眼里滿是倔強。
一旁的醫(yī)生愣住了,他不明白該怎么回答這個女孩,是該騙她,還是應該告訴她真相,現(xiàn)在壓根沒有系統(tǒng)的救治方案,他們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有確認奶奶的病情,減輕痛苦,暫時延長奶奶的生命。
“叔叔你不說話就是默認的是不是,我就說嘛,奶奶那么厲害,怎么可能會有事!”桿兒很努力地扯開一個笑臉,一旁的醫(yī)生卻怎么也忍不住了。
他轉(zhuǎn)過身去,咬著牙忍住不哭。上天啊,為什么這么一場災難要淪落到她們頭上?隨后便強裝鎮(zhèn)定地說:“對啊,奶奶那么厲害,奶奶可能只是著涼了,晚上奶奶的被子要是掉了,你別忘了幫她掀上去啊!”可他比誰都清楚,奶奶到底怎么了,他比誰都清楚,他們什么也做不了……他能做的,就是順著眼前的小女孩的話,盡力地騙她。
“嗯嗯,叔叔我知道了,謝謝叔叔。對了叔叔,那奶奶可以喝甜甜的紅薯米湯嗎?我學會了,以后是不是就可以給奶奶熬著喝了,很暖和的。叔叔你們冷不冷,我去熬幾碗。”沒等醫(yī)生拒絕,桿兒便跑向廚房,她哭了,哭得很厲害,她很聰明,她知道醫(yī)生只是在騙她。
循著記憶,桿兒下好了米還有紅薯,燒開了火。桿兒哭著,火燒著,屋外的醫(yī)生望著天,屋內(nèi)的醫(yī)生忙活著。
不久,里屋逐漸趨于平靜,那兩個醫(yī)生出來,對著外面的醫(yī)生搖了搖頭。外面的醫(yī)生只是把手放在嘴上:“噓……”
桿兒端著湯來到了三個醫(yī)生面前,一碗一碗地遞到了三人手上,湯熱氣騰騰的,氤氳的香氣不覺間濕潤了剛剛在外面的醫(yī)生的眼眶。“叔叔們快趁熱喝吧,可好喝了,奶奶之前一直給我煮這個喝的。奶奶說要有待客之道,我也只能做這個了。”桿兒努力咧開了嘴,對三人“嘻嘻”地笑著,端著另一碗湯進了里屋。
三個人什么都明白了,謝過了桿兒,便不約而同地蹲坐在臺階上,無聲地喝著湯。不知是誰傳來的啜泣聲,他們再也忍不住了——老太太的情況比他們想象的糟糕得多,已經(jīng)確診了,可是他們卻無能為力,只能看著一個生命地慢慢凋零,只能看著稚子送老蒼,他們開始恨自己,明明自己是醫(yī)生卻無能為力。淚水慢慢流進了湯里,和著有些燙嘴得湯一并喝了下去。
里屋內(nèi),桿兒看著床上的奶奶,遏制住了心里的悲傷,“奶奶醫(yī)生都說了,您就是著涼了,沒事的。”
奶奶笑了笑,“那肯定啊,奶奶可厲害了。”
可是……可是如果是真的,那就好了……
桿兒很聽話,每天晚上都會醒過來,發(fā)現(xiàn)奶奶被子又沒怎么蓋好,就會起身扯一扯奶奶的被子。哪怕阻止不了什么,桿兒還是相信會有奇跡的。
“老來……”奶奶也時常嘆著,對桿兒唱曲也越發(fā)嚴格起來。
春來春去,夏至夏離,秋……來了。
“奶奶,你一直說的老來是什么意思啊?”桿兒問著倚在床頭上的奶奶。
“老來?就是老了唄!好好練曲子,孫女兒……”
老來是什么,我想啊,或許是……
老來多健忘,唯不……
唯不忘相思吧……
或許奶奶一開始心里就根本放不下爺爺了。但現(xiàn)在呢?奶奶再也放不下爺爺了……
奶奶最后還是走了,在一個很安靜的晚上,桿兒在一旁喂著奶奶喝湯,卻再也沒了回應。碗摔在了地上,湯灑了一地。桿兒嚇壞了,忙跑去村頭找到了醫(yī)生。
后半程的路似乎是醫(yī)生抱著桿兒回了家,誰也沒有再說什么了。待到桿兒反應過來,跪在地上,拿著抹布開始清理地上灑落的湯。
醫(yī)生忍著悲傷,想將她扶起來,卻怎么也扶不起來。這個女孩像是失了神,嘴里喃喃道:“奶奶說,不能那么臟的,家里一定要干干凈凈的,不然奶奶會不高興的,奶奶會不高興的。”哪怕是身為成年人的三個醫(yī)生,也再也忍不住了,哭了出來。一旁的醫(yī)生抱住了桿兒,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沒事了沒事了,奶奶不會不高興的,奶奶很開心的,奶奶說她希望你好好的。”
剛剛回過神的桿兒,停下了動作,感受著這個擁抱,慢慢地,眼睛恢復了點顏色,末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哭了出來。她狠狠地咬著嘴唇,希望自己哭的小聲一點,哪怕咬出了血,終于還是暈了過去。
醒來的桿兒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奶奶!”她下意識喊了出來,擔心奶奶的被子又沒蓋好,這才想起,奶奶走了……
她記得奶奶說過,那個竹匣一定要跟她放在一起。于是桿兒將竹匣取了下來,終于趕上了,把東西放在了奶奶地一邊,無聲地低著頭。
再后來的一切,桿兒都渾渾噩噩,她呆呆地跪在奶奶墓前,怎么也不肯動一分。再后來,就有人要送她去找爸爸媽媽。她猛地抬頭,抗拒著,她還在等他,他也在等她,她怎么能先走呢?那自己再回來,可就遲了啊……她想跟他說自己究竟會去哪,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就算知道,又怎么告訴他呢?
桿兒還是走了。
帶著所有的遺憾,桿兒還是走了,她沒能遵守約定,沒能回到那棵遲花紅下等男孩。唯一能帶走的,只有奶奶的那身旦帔。
桿兒的爸爸媽媽很有錢,把桿兒照顧的很好。牽起久遠延綿的心事,撩撥著桿兒看似安然平靜的心湖。視線凝眸處,一片潮濕,透著溫熱。許久不曾悲傷,卻也無法快樂,快樂如風逝,憂傷已平常。
桿兒唯一記住的,就是男孩曾經(jīng)說過他住哪。在疫情結(jié)束了,桿兒也高中了,因為戶口不對,桿兒只能去很高級的私立高中。高中管的很松很松,桿兒爸爸媽媽工作很忙,而桿兒也就靠著自覺,成績始終很好。學校時常放假,于是桿兒趁著一次假期,坐上了去男孩城市的高鐵。
路上女孩想了很多,她也害怕自己是白跑一趟,但是她一點也不后悔,因為她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再去緬懷過去的了,如果真的見不到,可能就是命運了吧,她也沒什么好遺憾的了。
車在中午到了站,她循著導航指引來到了當?shù)氐母咧校诼愤叺哪滩璧觎o靜地坐了一下午,努力回憶著男孩過去的樣子,可是記憶像是碎了一樣,她怎么也拼不回去了。
突然,傳來一陣似曾相識的旋律,她愣住了,這是……二胡……
是長空雁過聲啾啾。
她再熟悉不過了,她沖了出去,看到了操場上拉二胡的他。
記憶……終于全都回來了,隔了那么多年,她終于又看到了他。
她笑了,那笑背后藏著她無法釋懷的苦澀,縱使努力掩飾內(nèi)心痛楚,也無法逃離苦澀記憶的糾纏。時隔多年,他坐在操場的觀眾席上,看著周圍圍著他的喧囂,她慢慢靠近,卻被欄桿擋住,四周的人聲好像在這一時刻都遠去消散,記憶里那個等著她的少年漸漸和眼前穿著校服的男孩重合,就像時光回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冬天,遲花紅下,男孩無聲地等待著她。
“同學,欸,同學!”她喊來一位操場上的一個女生,“那個拉二胡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啊,好厲害!”
“他啊,他叫張儒升,”
再次來的時候,學校的門口立起了志愿榜。桿兒站在那,站了好久好久,才找到那個叫張儒升的男孩的志愿,她自然是牢牢記下了。
之后的劇情很老套,就像很多小說里寫的那樣,他們考入了同一所大學。桿兒決定了,她怎么也放不下過去,她賭他會來參加迎新晚會的海選,結(jié)局就是她賭對了。多年以后,又一次聽到那曲長空雁過聲啾啾,她忍不住了,于是攔住了走著路的男孩,可她卻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是借著過去嗎?還是重新認識?
幸好,男孩并沒有認出來,于是賴著他加到了聯(lián)系方式。桿兒怎么也難以制止心里的激動,她多么想告訴男孩,她就是桿兒啊。
可是,那天他真的沒認出她嗎?或許心顫了一下,可沒有過多回應了,可是已經(jīng)足夠了。
迎新晚會的那一晚,桿兒穿上了旦帔,不動聲色地坐在了人群中,心不在焉地看著前面的節(jié)目,直到那個拿著二胡的男孩上臺了。
桿兒是很緊張的,她怕自己會出錯,但還是唱了起來,看到了男孩的的反應 ,她放心了——男孩沒忘,他還記得她,她也還記得他。一直走到舞臺上,甚至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節(jié)目。
回到座位上的桿兒久久難以平靜,掏出了手機,給男孩發(fā)去了信息。
再后來的故事呢?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不是嗎?
伴隨著甘卿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看著男孩。
“我叫張儒升。”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這所大學?好巧啊!”
“巧嗎?”
“不巧嗎?”
“張先生,這里面的故事好像很長,有空聽嗎?”
“甘女士,大把大把的時間,還有我年年過年在遲花紅下等你,你放我鴿子的時間,你想好怎么補了嗎?”
“再說吧,到我講了!”
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一樣,兩個人并肩走著,牽著手。亦如當初那個雨天,男孩跌倒在泥坑,女孩牽起了男孩的手一樣自然。
此后,逢你便是春,逢春便是你。
(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