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您又來了，這回兒還是拿一樣的是吧。”蛋糕店的店員熱情地招呼。
       陳奶奶上身穿著花布衣裳，褲腿卷起來，她摘下帽子，發根的白和滿頭的黑發格格不入。先抹了把臉上的汗，招了招拿帽子的手，高興的說：“不了不了，上次的她該吃膩歪了，換個這個吧，就還是來十塊錢的。”說著用手指了指玻璃窗。
       店員熟練地拿出一整塊小米糕，放在電子秤上。陳奶奶緊盯著顯示屏上的數字，卻沒看到他熟悉的數字，趕著問店員：“哎，這稱不對哈，之前那個字都不是這樣的，你可不能欺負我這老太婆啊。”
       店員只是笑笑，將裝著小米糕的袋子遞給陳奶奶，“這哪能啊，這多的也不能分開賣了，就都給您了，還是十塊，放心。”
陳奶奶有點不好意思的沖店員笑笑，用右手把袋子接過來緊緊攥著，左手伸進挎著的洗的有些褪色的紅布袋里，拿出一個裹得緊緊的手帕，一圈一圈地把手帕展開，再展開同樣被裹得緊緊地一疊錢。陳奶奶用手指捻了捻，從一疊零錢中抽出兩張五塊紙幣，遞給店員。說了聲謝謝后，她轉身下了臺階，往一個高層小區走去，走的很緩慢，重心不是很穩。看見路邊有個塑料瓶子，習慣性的彎腰撿起、捏扁，用手撐著腰直起身子，把瓶子放進紅布袋里，又繼續向前走。
       陳奶奶有一個孫子，一個孫女，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正好，正好”。孫子小浩上小學，孫女小林今年高三，兩周才回家一趟。今天孫女從學校回來，兒子叫她一起去吃個晚飯。
       小林正趴在桌子上，正前方手機上放著視頻，可她的眼神卻沒聚焦到手機屏幕上，正想著老師布置的作業：給老一輩人寫一封信，借此表達對他們的感情。“都高中生了，還寫這種文縐縐的東西”小林小聲嘟囔，十分無奈。“來來，小浩給奶奶捶捶背，‘舒服舒服’……哎，小浩給奶奶錘得就是舒服。”熟悉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小林心中一喜，把兩個耳機摘下來，打開房門向客廳走去。
       小浩正在用小拳頭專心地給陳奶奶捶背，陳奶奶坐在馬扎上，用手指揮著孫子錘哪個地方，笑的一臉滿足。
       “奶奶”小林叫了一聲。
       “哎呦，我妮兒回來了，來我看看。”陳奶奶臉上的笑容又被放大，用手撐著茶幾緩慢站起身來。先把小林全身上下看了一遍，最后指了指她的臉，轉頭沖兒媳篤定地說：“這肯定沉了，你看看他這個臉，鼓拗鼓拗的，這臉上疙瘩也清了不少，挺好挺好。”
       “奶奶，你這哪有說女孩臉胖的，”小林捏了捏自己臉上的肉，“這也奇怪了，你說我這臉就瘦不下來咋回事？”
       “哎，你可不能學那些小女生減肥，整天不吃飯，不行啊。”陳奶奶用帶有命令的語氣認真地說，“咱得吃得多，才有力氣學習。來來，奶奶又給你拿好吃的了，先吃兩塊。“說著把裝小米糕的袋子遞給小林。
       小林接過袋子，又把雙手搭在奶奶肩上，把她輕推到座位上坐下，“行行行，我也沒說要減啊，對吧？喏，這菜都上來了，吃完飯我再吃那個。“小林對著奶奶嚴肅的神情頗為無奈，老人家和小女孩的想法還真不一樣。其他人也都坐在茶幾邊上，微弓著腰吃晚飯。
       “媽，咱家還有薄點的被子嗎，我學校那床太厚了。”
       “好像還真沒了，沒事，讓你奶奶再給你做一床，正好明天下雨，你奶奶也不用上班。”兒媳邊說邊用眼神詢問陳奶奶。
       “行，那我明天過來給你做被子，好吧？”陳奶奶對小林笑了笑。
       第二天清晨，外面天色一直是灰蒙蒙的，太陽被籠罩在灰云之中，雨點被風打在玻璃上發出響聲。小林還在睡夢之中，模糊間聽到一個聲音叫她。
       “妮兒，妮兒，快起來，看看我給你帶啥來了。”這聲音帶著興奮，家鄉口音明顯，是陳奶奶。小林努力擠開眼，只能看清她模糊的身形，接著手里被塞了幾張紙似的東西。小林又使勁揉了揉雙眼，眼睛逐漸適應了光線的亮度，緩慢的舉起手看，好像是幾張紅色的紙。
       “奶奶，這啥啊？”
       “這不是那五百塊錢嗎，之前說等你過18歲生日給你的。”小林這才想起來，奶奶之前確實說過要在她十八歲生日給她錢來著，但他一開始本不想收。陳奶奶自從小林上高中以來每次回家都會給她30塊錢，這兩年多積累下來也挺多了，。但陳奶奶不依，“嘖，拿著就行。‘
       “謝…謝謝奶奶“小林想著總得表達感謝，但”謝“這個字像是含在喉嚨里出不來，生硬地讓她有些意外。
       “有什么好謝的，來來快起來吃飯，還是給你買了煎餅果子，熱乎著呢。“陳奶奶從包里掏出一個包了兩層塑料袋的煎餅果子，還有幾滴雨水在上面，小林接過，還能感受到外面下雨帶來的寒氣，打開還冒著熱氣。
       陳奶奶遞給小林飯后就走出了房間，順帶把門關上。昨天看手機熬了夜，早上又被陳奶奶叫起來太早，小林被強烈的睡意扯回到床上，“再睡十分鐘就起……“
       中午，天變亮了一點，但還是沒有陽光，陰云密布在天空，雨已經停了。小林才醒，迷迷糊糊坐起來，發現自己原來蓋的毛毯上又搭了層厚被子。視線又轉到椅子上早已涼透的煎餅果子，不在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包裝紙也都被浸濕了。“怎么又睡到這么晚。”小林煩躁的撓撓頭，拿著它走出房門。
       廚房里陳奶奶正忙活著烙餡餅，看見孫女起來了便說道：“起來了，是不是在學校學的太累了，那煎餅果子涼了就別吃了，晚上熱熱吃。還有你這被子蓋的也太薄了，不冷嗎晚上。”
       嘮叨的聲音和話語又在耳邊響起，小林早就習慣了。 “沒，不是特別累也。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凍不著。”她深吸一口氣，“嗯，好香啊。”肚子咕嚕咕嚕叫的聲音也隨之而來。
       “餓了吧，奶奶給你烙了餡餅，韭菜雞蛋的，咱一頓吃八個哈。”“八”的語音上揚帶著點興奮，陳奶奶用手笨拙的比了個八的手勢，笑的像個小孩似的。
陳奶奶把烙好的餡餅端上桌，坐在馬扎上，小林坐在木凳子上，一起吃著午飯。電視里正播著電視劇：一家人正在為老人辦喪事，哭得讓小林十分動容。這時，陳奶奶的聲音又響起。
       “以后要是我死了，你和你爸也不用給我弄什么大的陣仗，就把我骨灰往河里一撒就行。”
       奶奶的這句話讓小林有些怔楞，心里沒由來地抵觸，她不想討論生死的事。“這遠著的事呢，你說這干啥。”
       “那也快了，等看著你和小浩都能自己管好自己，奶奶就死嘍。要是沒死，我就回老家了，讓你爸把我住的那套房子賣了，不在城里待著了。”陳奶奶語氣輕松，臉上也有種不大在乎的神情，只是面對孫女時帶著點嚴肅的感覺。“等你長大自己賺錢了，奶奶也不指望你讓我享什么福，以后賺了錢好好對你爸你媽就行了，聽見了不？你看看他們每天上班也不容易，你爸每天早晨四五點就出車。我這平常有啥好吃的也給你送來，就是讓你們這一家子吃好點，我這吃好的也難受消化不好。”
       “你這別光說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小林咬了口餡餅，語氣沉沉的。
       “我這都那么大年紀了，怕這個干啥。還有啊，妮兒咱得好好學習啊，咱不能跟那些富裕家庭的孩子比這些外在的東西，奶奶從小也沒上過學，字也不認得幾個，咱就好好讀書就行，你想讀多久就讀多久，你爸不供你我給你錢，奶奶這兒還有錢呢啊，咱也不怕花這錢。這都是你將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工作好了將來最享福的是你自己。”
       “嗯，我知道。“
       “別嫌奶奶嘮叨，你這也快十八了，奶奶有些事也能跟你說了，咱干啥事最大的指望就是自己。你爸小時候咱家窮，跟著我可受苦了。別的孩子都有新衣服穿，吃饅頭菜包子，你爸就啃窩窩頭子，但我也沒讓他餓著凍著。你老奶奶分家就給了我和你爺爺幾件破家具，咱老家的房子是我和你爺爺靠自己建起來的，后來你爸和你媽訂婚，我又把那房子翻修了一遍，那房子里頭可比別人的好多了。”奶奶神情自豪，眼神發亮。這讓小林回想起那個很多年沒回去過的老房子。
那是一個小院，正沖著門口的屋子是廚房，北面并排有三間屋子，正中間的是客廳。客廳里鋪著白瓷磚，陽光照進來襯得它更加的亮，天花板和櫥子也都是純白色，墻上掛著面大鏡子。她小時候最喜歡那個天花板了，上面的燈可以變換好幾種不同的顏色，暖黃、深藍、淺綠都是她喜歡的，還記得她小時候專門晚上把她的小伙伴叫過來看這個燈，看著他們羨慕的目光可得意了。院子為了養羊方便沒有像別人家那樣鋪上磚塊，褐色的土上總是摻雜著幾根白色的羊毛，堆放著的樹葉散發著一陣陣清香。原來她只是覺得老家的房子挺好，卻不知道它背后的付出與辛酸。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還給那些羊喂過薯片，你看見就說了我一頓，我哭了好久呢。”小林回想起童年干過的那些事，還是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陳奶奶也仿佛陷入了回憶，神情很平和，有些渾濁的雙眼望著窗外，好像在看著什么。七年前，陳奶奶為了幫著照顧剛出生的小浩，從老家來了城里，一開始一年還隔三差五自己回去幾趟，現在卻幾乎不回去了，要么就讓兒子回去看看，小林也曾好奇過問她，而陳奶奶只是忙活著洗菜，頭也不抬地說：“回去干啥，忒麻煩了。之前我回去院里的草都長到我腰那么高，灶臺和被子都全是灰不能使，得收拾楞久。現在奶奶老了，收拾不動了，就不回去了。“水流沖淡了奶奶的聲音，話語中的愁緒和無奈也想隨水流流走，但失敗了。
       陳奶奶又轉過頭來，看見孫女臉上沾著韭菜，笑著用手抹了抹她的臉“奶奶做的餡餅好吃吧，是不是在學校可想了，光嘴吃還不夠，臉都想吃了。“粗糙的手摩挲著小林的臉，這觸感讓她鼻頭發酸，垂下眼睛微微低著臉，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嗯，想啊，奶奶做的可好吃了。“
       小林偷偷抬起眼睛，看見奶奶正一臉慈愛地看著她，目光很溫柔，眼角的笑意快溢出來了。她又低下頭，不敢和這種目光對視。
       吃完飯，陳奶奶就去臥室做被子去。小林坐在陽臺上看著窗外，還在想中午和奶奶的對話。突然，一束陽光照在了陽臺的瓷磚上，出太陽了，小林看著窗外，看著云霧散去初生的太陽，感受著陽光照到身上的溫度，真暖和。她把手伸進陽光中，只是愣愣地盯著，想著。手上的絨毛在陽光照耀下清晰可見，除了中指上有握筆磨出來的繭子，剩下的地方很光滑，也沒有繭子，沒有裂口…….她想到了奶奶的手，摸起來那么粗糙，摸過衣服能聽到很清楚的摩擦聲，因為干農活劃了很多口子，膚色不均勻，紅一塊白一快的，手指腫大，一到冬天就生凍瘡，有時候連手套都帶不進去……
       小林慢慢地走向臥室，站在門邊手扒著門框，就這么靜靜的看。被子在床上鋪開，陳奶奶坐在比床矮的馬扎上，彎著腰做著。因為沒有頂針，在手指上包了層布，縫線的動作很熟練。那一束陽光正打在他的身上，小林的目光聚焦在它身上。真奇怪，之前她沒發現奶奶的頭發早就全白了，需要定期染發，沒發現她的門牙什么時候缺了兩塊，沒發現他的腳指甲因為甲溝炎老是破……換句話說，她沒有注意過這個從小陪她長大，半夜會起來給她蓋被子，不厭其煩的跟她重復一樣的話，夏天沒有空調先給她扇扇子，幫她縫補書包的老太太變了多少，變老了多少，歲月究竟有沒有善待這個吃了這么多苦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小林的眼眶漲漲的，喉頭發酸，她不敢再看陳奶奶，低下頭。陳奶奶注意到孫女站在門邊，沖她咧嘴笑笑，露出缺了角的門牙。“看啥呢，妮兒？“
       “啊…哈…“小林強迫自己打了個哈欠，生理的刺激和心頭的翻涌讓她眼里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他起頭來”這不看你縫被子嗎，感覺好久沒見過了，好奇。“
陳奶奶放下針，語氣頗有點無奈。“這都睡一上午了，小懶豬，剛吃飽就犯困。“
       小林用手揉了揉眼睛，想把所有的淚水都抹到手上，可就是抹不完。“我..我不困了，剛眼里進東西了，揉揉就出來了……我寫作業去了，你接著忙活吧。“她慌忙的回到房間，狼狽的坐下，兩只手覆著雙眼，試圖把”眼里的東西“”揉“出來。須臾，她拿出泛黃的信紙，手背上的淚干了黏黏的，落筆：
       我最愛的老太婆：
       我是你的寶貝大孫女，沒有想到我會給你寫信吧……
       一滴淚水砸在字上，未干的墨跡暈染開，筆尖仍在快速的移動著，訴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