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碧麟的散文,立足現實生活,以人為中心,以愛為出發點,以情感為顯影劑,以民族為底蘊,以時代為羽衣,以生命為歸宿,質樸而真誠表達著自己的所見與發現。在他的筆觸下,人與世界的種種相處,仿佛蘊含于生命與情感的函數表達,而在這個屬于他的表達式中,愛與情感互為導數,讓人感觸到生命激蕩的華彩與哀傷。作為長期生活在鄂西的土家族作家,他以開放視野、開掘姿態和獨特筆觸寫出了獨到而深長的生命韻味,展現了前所未有的時代變遷中土家人的心靈史、情感史和發展史。在某種程度上,觀察和思考周碧麟的散文創作,不僅對于他個人具有一定借鑒意義,也能為研究土家族文學在新時代的特質和發展增加必要的觀察樣本。
一
周碧麟在老家的生命歷程,與老家的山川恩澤,與繼母的人間溫情,以及村莊的風情民俗,在他的散文中都有真情抒寫、生動呈現。2019年,在送走繼母處理完老屋后,從此那個叫周家包的故鄉再也沒有周姓人家。然而,生長于周家包的周碧麟卻以另一種方式,將這個去處烙印在精神河流之中。當然這種村莊志或人物志式的抒寫,并非他的首創而是由來已久,難能可貴的是,他用難以精確描述的愛完成了和繼母之間關于生命與情感的表達,這種表達是獨特甚或是稀缺的,他筆下的繼母成為散文領域中一個重要的女性形象,在此基礎上,他嘗試完成由愛父母向愛家鄉愛生活愛大地的延展與轉換,愛由天性使然成為人之內在自覺。因此,在周碧麟最初的散文創作中,家鄉、親情等傳統主題是他的重要寫作資源,在他生命里的那個村莊中,風土人情、生活用品、山川樹木都是他抒寫的對象。在《中溪走筆》一文中,他深情發掘了故鄉中溪村的人文精神與歷史記憶。在他的筆下,在這個小小村莊中,不僅有第一位全國黨代表、全國人大代表,也有第一位全國“五一”獎章獲得者、第一位全國作協會員,還有第一位知名民營企業家、第一位知名職業經理人和第一位全國網紅好人。同時,這個村莊也極具歷史人文內蘊,其間的花屋場既是歷史上“八秀才之家”和白蓮教首義之地,也是大革命時期建立蘇維埃政府的紅色處所,而流傳于民間的腰磨巖、牛抵巖、黃金藏、五不怕墳等傳說,賦予這個村莊極強的傳奇色彩。不僅如此,這個村莊還有獨特秀麗的自然風光,公路掛在絕壁猶如大山腰帶,皓月穿過山腰巨洞宛如追光投射田園瓦舍,村莊的自然風光也美妙絕倫?梢哉f,鄉村鄉情的打撈與抒寫,是周碧麟散文創作初始而核心的精神資源,奠定了他散文的淳樸格調和自然氣韻,也成為他審美建構的策源地。因而他筆下的鄉村,不僅是一個億萬斯年的風化遺存,也是一個人們在交往交流中積淀的人文鄉村,還是一個隱含種種傳說的神化村莊,寄寓著一個民族內在而共同的審美情韻。
在抒寫家鄉和親情之外,周碧麟的筆觸伸向了大好河山,源于他面向世界的旅行,他的散文也因此呈現出更為開闊的氣象。他從國內行走開始,進而游走世界各地,飽覽美好河山,品味不同文化。在《走不出你的情懷》這部散文集中,他以“遠山近水”為輯,初次把筆觸伸展到土家山寨以外,繼而以《遠方何處》整部書,專門記述行走世界,品味各地民俗風情,飽覽大自然美妙風光。這既是生命歷程的美好記錄,也是自由情感的傾情澆注,展現出奔放達觀的生命意趣。在《高山之上》這部散文集中,依然能看到這種行走的自覺延續,他在追求夢想中不斷分享著發現與見聞?v觀他的旅行文字,可以看出,他不僅注重對城市景物的描摹,也重視對異地文化的發現與挖掘,既有情感注入又有文明碰撞,既有擁抱也有思考,展露出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的生命格調。在《能不憶疆南》中,天山風物不僅是大自然恩賜,也是富有神奇和磁性之處,他從中感受到現實、歷史和人文的交融與洗禮,是對生命的一次滌蕩。在《遠方何處》這部書中,他的目光從數十個國家的不同城市掠過,不僅開闊了他的視野,也震蕩著他的情感,使他對現實生活有著更深理解。在這些有關山川風物和不同民族文化的散文中,可以明顯體味到周碧麟散文氣象的某些變化,相較于早些時候的鄉村風情散文,這些旅行隨筆視野開闊,筆觸愈加活潑輕巧,情感愈發深沉渾厚。在《歲月靜悄悄》這篇后記中,他表達了這種逐漸獲得的體悟:一個人所認識理解的世界永遠只是他看到的世界,許多曾以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原來還會有許多別樣的答案。這種感性體悟,很可能也不單純來自于行走,還來自于故鄉與世界的碰撞,來自于固執中生發出的平和與熱情。
周碧麟在回望與行走中也保持了對時代大潮的關注,從他的四本散文集中,大致可以體味到他與時代大潮同頻共振的內在欣喜與淡淡哀傷。一方面,無論是回望故土還是行走江河,它們都帶著時代之光彌漫出的新鮮氣息,即便那些老舊事物也因此而擁有一束今日之光,使人在歷史回響中觸碰到當下而思緒流淌。另一方面,他在散文敘事傳統上,有意融入火熱的現實生活,以記錄者姿態敏銳捕捉當下印象深刻、令人感動的事件,細致敘寫發生發展歷程,提取事件中隱藏的人性光芒,擴展內心涌動的喜悅與溫暖,寫出了一組敘事抒情兼具,飽含濃烈情感的紀實散文。這類作品緊扣時代主題和重大事件,既有波瀾壯闊的脫貧攻堅,也有艱苦卓絕的抗疫,如《愛在清江流淌》《傳峰化雨潤板橋》《決勝佑溪》《誰在點亮群山》《一位土家工匠的追夢人生》《高山之上》《龍池山》等作品,莫不閃現著明亮的時代之光。在他飽含深情的筆下,他們是駐村書記、支部班子、治保主任、回鄉創業者、專業養殖戶等,是這個時代最美麗的建設者與奉獻者。從這些作品中,能夠感觸到到干部與村民的淳樸之情,由此也體味到周碧麟對家鄉在歷史變遷中的深情關注和深沉眷戀。
二
面對豐富的創作資源,以活動器物等展現民族特征,是周碧麟萃取民族文化內涵的重要路徑。土家族的民俗文化風情,主要由豐富的各種文化、習慣、心理等綜合構成,如巴山舞、跳喪鼓、山歌、南曲、故事、殺年豬、忙年等等。然而一地的民俗文化風情,又遠不止于此,一些如哭嫁、趕仗、納鞋、扛神等生產活動和腰門、火垅、吊腳樓等器物用品也莫不內蘊民俗風情,在《做山貨》中,他講述了剝構樹皮和割棕片的生產活動,割棕用的刀子這一器物至今還收藏在書柜里,讓他在銘記苦難中學會珍惜。土家族民俗文化是極其豐富的,大多已經被寫進各種典籍中,但也還有一些像璞玉埋在歲月深處,需要去尋找、去發現,去辯識。周碧麟就是這個自覺的發現者和記錄者,在對土家族文化的長期觀察與體驗中,他對民族語言有獨特感知,對巴土文化有著極大熱情和極深感觸。面對土家族沒有文字的語言,周碧麟并不刻意去突出模擬文字在語音上的民族性,而是從風俗、活動、器物等方面建立民族文化的磁場,既保留民族文化的腔調與韻味,又注意跨民族的融合與共通,極大地增強了文字表現力。這種對語言文字藝術的處理方式,是值得借鑒的。
在生活環境中,以個性化的文字增強對情感的表達力度,是周碧麟散文常用的處理手法。縱觀他的四部散文集,無不有著獨到的語言傳達、自覺的民族文化融入和純粹的情感澆注,由此而醞釀形成獨特味道。在長期積累中,周碧麟對民族民間文化情有獨鐘,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抖出民族文化“包袱”,使他的表達具有生長的動感,讓人能嗅到空中彌漫的腥辣、硝煙、山野等濃烈的煙火味道。在《生命之舞:土家撒葉兒嗬》中,通過對土家族民族風俗跳喪鼓的回憶,展現的土家族人以審美面對死亡、以歌舞表達感念的通脫曠達與寬闊胸襟,正與他的傳神敘述相得益彰。將內在情感熔鑄到文字之中,往往既見秉性又見功底,實現殊為不易。世間事物千般萬種,唯獨人之個性與情感,始終在同與不同中生長,最是令人難以說清道明,這對于文學而言也正是開拓空間所在。將難以表達的人性情感細致深刻地揭示,需要作家對筆下每一個文字賦予靈魂,使文字從意義的精確走向意蘊的無限。他寫年事已高的母親從鄉下送土特產進城,豆腐已被整成了肉價錢,對周碧麟而言,愛是對母親辛勞的成全,這種情感質樸單純;而對于母親而言,愛是對兒女無私的奉獻,情感也是單純質樸的。當周碧麟將這兩種單純質樸歸置到一起時,文字便具有了強大的情感震蕩力,人間之愛又豈可一語而概括其全部?
塑造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形象,是周碧麟擅用的表現手法。讀周碧麟的散文,可以看到他以敘事手法真實鮮活地描寫了繼母、父親、二爺爺、女兒、外婆、舅舅、高老師、伯父、二妹、鼓師、舉人、哈哥、糕點師傅、扶貧干部、返鄉青年等各類人物,這些人物都生活在當下不同的現實情境之中,既有大多數人的共性又有著鮮明個性,都攜帶著作者的情感基因。他在寫一位外號叫舉人的人釣魚時,有人問釣了幾條,舉人回答說“這條釣上來,還釣兩條,就有了三條。”舉人形象頓時躍然紙上。在散文的敘事傳統中,受形散神聚等理念影響,散文選擇的往往是間斷性敘事,東鱗西爪或神來之筆,尤其是在一些短章中比較顯見。近些年來,以家族記憶、歷史沉鉤等為代表的長篇敘事興起,散文敘事向遵循事物線性邏輯的紀實方向發展,與報告文學、非虛構的邊界模糊不清。周碧麟寫散文的敘事沖動,往往從對細節的白描開始,從對細節的描摹刻畫到對事件的整體把握,不時將小說手法在散文中予以運用,不僅從細節中獲得情感力量,也從事件中加持情感力量。《柿樹的故事》中,二爺爺早就準備好臨終“裝老”:他上下穿戴一新,腳上穿著一雙繡花布鞋,一根指頭粗細的棕繩子勒進他的脖頸,他仍然像平日那樣謙卑地低著頭。周碧麟筆下的這些現實人物,與小說家塑造的人物形象極不相同,他們不強調典型化而追求個性化,每一個人都散發著愛的光芒,這種愛正是從母愛開始,隨著生命成長而不斷擴展。而無論所愛之人還是被愛之人,都是生活中活生生的人,他們是極其平凡的自己,透過周碧麟的筆觸,在平凡中顯現溫暖和智性。
三
總體來看,以我手寫我心,自然率性地表達對自我感覺的喚醒與確證,可以看作周碧麟散文的重要特征。人所面對的現實世界,無非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兩大空間,對物質世界的理解與闡釋,當只有在基礎研究中才能逐漸窺探到一些自然奧秘時,這種探索越來越屬于極少數人的事業,而對精神世界的感知雖則屬于每一個人,也只有少數人能將己情傳神于對象,由此打通物質世界和感覺世界。當把這個感覺世界用文字方式進行表達和呈現時,它就是文學。當周碧麟以新的視野,“看透”世界后依然對世界葆有感性與激情,他傳遞的真實不僅離客觀更近也離內心更近,因而在他的筆下,真實既是追求客觀世界的真相,抵近事物本身,真實更是情感的真實,將個人意志注入到抵近本原的過程之中,從而熔鑄出深沉磅礴的情感力量,獲得精神世界亦即藝術世界的真實體驗,這也是藝術表達走向純熟的重要標志。這種特征,在他對親情友愛、古俗今風以及時代之光等的抒寫中,表現得極為明顯。在《從前的樹》中,以樹的栽種或砍伐折射時代變遷,對時光的懷想中也對生命與自然進行了感性思考。
周碧麟的散文,注重在敘事與抒情中構建出精神張力。在敘事和抒情之間,他崇尚的是質樸自然,他在敘事與抒情的并行和對既有形式的跟進中,通過情感與文化構建精神張力,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自己的形式與意味。世界就在我們眼前,無論大而言之抑或小而言之,究竟該如何表達事物的意義和意思?倘若既無文化加持也無情感澆注,事物該是多么地蒼白枯燥!周碧麟散文的韻味,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諳熟土家族文化,對生養他的大地飽含深情,他在自己的視界中以文化和情感加持,使敘事和抒情在相互吸引與對抗中融為一體,生成個性化的意義和意味,流露出獨特的聲氣和腔調。從最早出版的《推磨謠》到他的新著《高山之上》,他善于將碎片化敘事融入到情感表達,以細節凝結情感意象,在張力形成中傳遞出精神力量。
周碧麟的散文,傳達出豁達通透的人生價值觀。散文不是基于公眾的政治理想,它基于個體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與文本之間的自在自為。一個創作者如何理解和處理文學面臨的種種復雜關系,其實也顯得極為重要。顯然,文學是需要入世的,但同樣需要是出世的,但就是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天然形成了自在表達。一切表達都是有取向的,但作家的表達很可能不是去安慰或詮釋世界,甚至也不是從世界去尋找安慰或理解,它有時就只是一種內在表達。周碧麟的表達兼而有之,當他面向純粹自我時,他表達出一種無為的通脫透徹,而當他面向火熱現實時,他傳遞了鮮明的個人傾向。這樣的表達所呈現的理念,有時是無為的,有時又是有用的,但二者并不矛盾,也許就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得以貫通。周碧麟散文呈現出的這種通透圓潤,主要源自他對原生態的熱愛與尊崇,他無意間已去除雜質,切凈不必要關聯,任由原本的我、看到的本相和情感回響流諸筆端。這或許也是文學為人生的本初意義,也是周碧麟散文的又一價值所在。
周碧麟的四部散文集,《推磨謠》是他用自己的方式進行一種較為傳統保守的表達,《走不出你的情懷》則在題材與表達方式上嘗試有所拓展,《遠方何處》以宏闊視野將筆觸伸展到世界的大好河山,《高山之上》在某種意義上完成了向鄉土文化和現實生活的回歸,它們所整體上呈現出來的,正是生命與情感在對故鄉的逃逸與回歸中的嬗變。這種嬗變,展現出他在艱辛探索與不停歇中所追求的個性與變化,逐步將文字之美、情感之純、生命之真和思想之透融為一體。由于他將目光聚焦于無限豐富而復雜的生命與情感,使他的創作具備進一步走向深廣與宏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