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色浸染天際，最后一抹余暉蜷縮在老屋的瓦檐上，我站在異鄉的陽臺上，望著玻璃幕墻折射的霓虹，恍惚間聽見故鄉的溪水在月光下叮咚作響。那些被歲月揉皺的記憶碎片，此刻如候鳥般撲棱棱飛回心頭，將漂泊的靈魂輕輕托起。
作為異鄉求學的游子，每個開學季的站臺都像被施了魔法的結界。當高鐵載著滿廂的期待與忐忑沖破晨霧，背包里母親塞的艾草香囊便成了最溫暖的指南針。車廂搖晃時，青石板路上童年追逐的腳步聲，混著灶膛里柴火噼啪的爆響，在耳畔織成細密的網。
童年時，鄉愁是竹篾編織的簸箕。盛夏晌午，外婆總愛坐在老槐樹下，把新摘的楊梅倒進去輕輕搖晃。紫紅的汁水順著竹篾縫隙滲出，在泥地上洇出朵朵梅花。我們一群孩子圍著簸箕打轉，看螞蟻排成長隊搬運甜蜜的饋贈。那時的思念是透明的蟬翼，輕輕一碰就碎在風里，只留下滿手黏膩的果香。
少年時代，鄉愁化作鐵軌盡頭的站臺。每周五傍晚，父親總會提前半小時蹲在門檻上抽煙，煙圈裊裊升起，在暮色中勾勒出他微駝的剪影。我攥著月考成績單穿過田埂，驚起稻田里一群白鷺，它們撲棱棱飛向暮云深處，像極了父親欲言又止的牽掛。那時的思念是硬座車廂里搖晃的泡面，是綠皮火車穿過隧道時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而今站在大學的落地窗前，鄉愁是手機相冊里自動跳出的全景模式。視頻通話時，母親總愛把鏡頭轉向院角的葡萄架，紫瑩瑩的果實沉甸甸壓彎枝頭，像極了當年我藏在書包底舍不得吃的橘子糖。屏幕那頭的父親笨拙地擺弄新買的智能手機，把剛摘的板栗拍成模糊的色塊，卻讓我想起他冒雨背我去醫院時，深一腳淺一腳踏碎的水洼。
最難忘中秋夜視頻里的那輪月亮。故鄉的庭院里，奶奶正顫巍巍擺弄供桌，瓷盤里的月餅缺了一角——那是表弟貪吃留下的印記。鏡頭突然搖晃，父親舉著手機沖向天井，滿院桂花香混著父親爽朗的笑：“快看！你小時候埋的玻璃球發芽了！”我望著屏幕里那株嫩綠的芽苗，突然明白鄉愁原是這般具象的存在，它藏在奶奶念叨的“囡囡該穿秋褲了”里，躲在父親轉發養生文章的對話框中，最終都化作異鄉人行囊里那罐腌梅子，酸澀里沉淀著回不去的時光。
這座城市有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店，卻尋不見巷口那盞總接觸不良的路燈；有能瞬間送達的外賣暖胃，卻暖不了記憶里柴火飯的煙火氣。每當秋風掠過教學樓的玻璃幕墻，我總會下意識裹緊衣領——那風里有故鄉蘆葦蕩的氣息，有溪邊搗衣聲的韻律，有無數個晨昏里，親人呼喚乳名的悠長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