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樹葉漸黃，走在街上，路旁的行道樹不時飄下一兩片落葉。弟弟給我發信息，說寨上的譚光杰舅爺去世了，他昨天下去幫忙，今天已回貴陽。

對于光杰舅爺的去世，我不意外，畢竟他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記得幾年前我回鄉，光杰舅爺到我家里玩，我問他身體如何，他說人老了，身體不行了，什么也干不了，混日子，活一天算一天。當時我還笑著安慰他，說人老了就享福吧，用不著做什么，四處走走，管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他卻向我訴苦，說舅娘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生病，而兒子媳婦都在外面打工，就他們老倆口在家，舅娘生病時，照料的人都沒有…… 我聽了無言。我們那兒的農村現在青壯年幾乎都在外常年打工，鄉村只剩下些老人，老人已去世的人家，房子長年空著，曾經熱鬧的村子，十室九空，雞不鳴，犬不吠，蕭條冷落，只有那些離不開故土的老人，還在茍延殘喘，守著鄉村的根與魂。

每次我回去，寨子上相鄰的老人如果知道，總要到我家來轉一下，聊幾句家常。離開家鄉已經二三十年的我，對家鄉的風物越來越陌生，能夠與他們聊些什么呢？只有說些客套話，他們問什么我就答什么，此外，只有相顧無言。慢慢地，我才明白，這些老人來看我，并非想要我對他們說什么，他們想從我這里知道什么，而是因為他們太寂寞，平時在村里難得遇上什么人——聽說我回家趕過來的目的，不過是想湊幾分熱鬧，解一時之寂，我只需當一個傾聽者，聽他們嘮嘮叨叨即可。

如果回去之前我的時間許可，我盡可能多地買點東西帶回去，糕點、水果，或是土特產之類。相鄰幾排房子有老人的人家，我每戶都準備一份薄禮，一份小小的禮物，給老人們心里的安慰難以言述，每次他們收到禮物時的那些感謝話，那份掛在臉上的高興，讓我既慚愧，又感動——作為留守在鄉下的老人，他們需要人惦記，需要人關心，而土生土長、受過家鄉泥土哺育過，在外生活的我們，對家鄉的人與事又有多少關心與惦記呢？

記得是上前年回去，我又見到光杰舅爺，我問起他的生活，他眼淚汪汪地對我說：“××，你舅娘一去世，我就覺得生活沒啥意思了，只想著早點死了好！”當時我非常詫異，莫非是他的子女不待見他么？問旁人，依舊是，他的兒子、兒媳都常年在外打工，孫兒在縣城求學，家中只有他一個人……。細地里一想，農村老一輩人，通常是男主外，女主內，很多男人幾乎不怎么會做家務，有些人生活了一輩子，連洗衣做飯也不會。光杰舅爺大約就是這樣的男人，老伴去世，給他洗衣做飯的人沒了，一個人除了孤獨寂寞，還會面臨生活不會料理產生的種種不便，余下的日子還有什么盼頭？活著，反兒成了一種累贅，有時，死，反倒是一種生命的解脫！

像光杰舅爺這種老人，我的家鄉有多少？有多少的人會理解他們生命中的那種孤獨與無助？有多少人在意他們生活里那種無言無望的訴求？

這些飽經風霜的老人，像秋天里的落葉，悄無聲息地飄落。這幾年，我老家村組里的老人，光漢舅爺、光炳舅爺、光庭舅娘、光和舅娘、其許表哥，一個接一個，陸續離世。以前村里老人去世的時候，請幫忙的人寨子上隨便就能湊齊，現在隨著大量青壯年外出打工，村里有紅白之事，往往請不到幫忙的人，無奈之下，組里定下規矩，遇上誰家有紅白之事，每戶均得出一個勞動力，在外打工的也必須趕回去。我上大學時即已把戶口遷出，離鄉二十余載，從戶籍上講，算不得本村人了；而弟弟雖然也在貴陽生活多年，戶籍仍然在鄉下，故每次組里有紅白喜事，他都得趕回去，多了一份回鄉的辛勞。

這些年來，故鄉我也常回去，可每次回去，都是在與故鄉作別，與那些熟悉的物，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一次又一次揮手作別，不斷地割斷我與故鄉的血肉聯系——有些人，揮手就是一輩子，再也見不著了！

那些村里的老人像秋天里的落葉，在歲月里不斷地凋落，而我，像故鄉的風箏，越飄越遠，慢慢地，故鄉已經成了一片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