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春燕來去,轉眼啼啾在耳。蓬蓽生輝,乳燕向春日嗷嗷待哺。人于其下,閑看雙燕育子忙。暖陽、柔風,端得是幅溫馨好景。后來燕去,終不歸,只因茅屋不再,高冷矗立,噪聲惹燕棄。
我以為,現今在城市中能見到許多鳥已經是生態改善之大幸了。至于檐下棲鳥,那是田園遺夢。
良禽擇木而棲,繁育后代這種大事,鳥更要尋“高檔住宅區”。人跡罕至的樹林,長風呼嘯的高壓電線塔架,考慮到方方面面,鳥總是離人遠遠的。
陽臺空長著茂騰騰的綠植,尋常鳥能來歇一歇腳,于我而言都是驚喜。我萬萬沒想到,每天我們進進出出的陽臺上,竟然會有斑鳩鳥到訪。它甚至在我家陽臺的大花盆里筑了個巢,竟抱起了窩。待我放假回家,它已經不吃不喝待了好多天了。聽父母說,沒見它進食過,就叭(趴)在窩里一動不動。爸媽隔著一層窗玻璃與斑鳩零距離接觸,它卻不驚又不慌,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我連道不可能,一邊奔至陽臺,撩開窗簾一看,果然是一只斑鳩鳥,頸項上“圍著”一圈銀色珍珠,淡紅褐色的身子被蛋頂著拱了起來,白色的尾尖向上翹著。一時受驚于我的莽撞,它昂起藍灰色的頭,挺起脖子,怒目瞪視張羽,但很快又復回那嫻靜溫和的孕婦樣。它哪來的自信,認為人對它沒有威脅?我不知鳥之心,亦無從探究它看中我家陽臺什么。但我相信它的眼光,就憑它羽上籠著的圣光。這是源自天生母性不可遏制的一種喜悅。
莫名地悸動,我盼望起新生命來,就如待蝴蝶破繭,是未定的喜悅,使我如立油鍋。我怕小斑鳩趁我上學時破殼而出——要是這種事能約定,我愿以精良鳥食和蚯蚓與母鳥相約,共同迎接新生命到來的時刻。
我為生命更迭雀躍,而母鳥純粹為孩兒將臨而喜。我從頭到尾都將是游手好閑的看客,而母鳥將日夜堅守操勞,卻樂在其中。父親嘖嘖贊嘆偉大的母性,堅稱母鳥為了孵化小鳥,從未看到它進過食。我查資料試圖想證明老爸的謬誤,最后的事實卻是老爸自己的印證。那天早上,老爸親眼所見雄性斑鳩叼了一條蚯蚓飛來陽臺,給母斑鳩喂食。不得不承認,母性的偉大,將母親們變成了純粹的奉獻者,甚至是斗士。
母鳥被驚動的那一瞬的警戒是真的,若我此時伸手去碰它,將被啄得鮮血淋漓也是必然的。為了孩子,如水的溫柔能變成劍的鋒利。別說是這萍水相逢的斑鳩鳥,就是家中我從不到一個月大養起來的咪咪貓,它為了護幼崽也能對我齜牙咧嘴,怒目以視。可惜它翻臉翻得極有道理,倒是我,總是一味想窺探動物生命,每每都不合時宜。
我家樓下自行車庫里,近乎和斑鳩鳥同時不請自來的野貓,就在我家車庫紙箱里產下五只小貓,一只黑貓,四只花貓。那天我走進車庫時,母貓正在車庫另一頭搗鼓垃圾。我推門而入,里頭的小貓細弱地叫喚起來。幾乎同時,母貓兇悍的咆哮聲炸響,接著指爪撓地,射出寒光幾道,迎面劈來,眼前一黑,血紅漫染——少頃回神,我僵在原地,母貓跳進紙箱里,氣勢洶洶地咒罵著,貓仔團團擠在她懷里。它終究沒有對我觸手,它對人頗有些懼怕,毛發直豎,強行擺出強硬的模樣——不論釋放多少善意,我也完全成它的仇敵了。
我只好暫且退走,再緩緩挪進門,想移出我的自行車。我才觸及門把,里頭又罵開了。它色厲內荏,按說我不必露怯,但我不得不對母性低頭。我對著虛張聲勢的野貓、翻臉不認人的咪咪、還有窗臺上來的斑鳩,都以后退避致,表達我的敬意。我想,這是對動物本能最好的回應。
除此之外,我還能如何回應?全面戒備,不顧一切?在動物身上,母性自私的一面被體現得淋漓盡致,不惜以傷害他人換取自身安全。可人們贊頌的母性不是無私的嗎?不,母性的“自私”本就不是為了母親自己。羚羊跪獵槍,它向獵人乞求放自己腹中的孩子一馬。看,這帶刺的母性,內里是用綢緞層層墊襯的,極端的偏愛使母性成為無私。
可以說,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是圣母瑪利亞。雖則懷中不一定是圣子,但在她們眼里,十個圣子也抵不上自家掛鼻涕的熊孩子。她們恨不能用命來將孩子一切的災難坎坷抵消。但人是有理性的,理性壓制感性。人的母性不是大海之水無邊無際。道德、責任、未來、現實,條條框框,是攔海的懸崖,提醒母親們愛的邊界——一味的溺愛終將使愛子被她們親手溺斃在糖罐里。
老鷹親手折斷小鷹的翅膀,將它推下懸崖。大自然弱肉強食,老鷹不這么做,小鷹無以搏擊長空。人更知此理。歷史上,主張“慈母嚴父”,可也有“慈母敗子”之說。至于嚴母教出來的才子,也不在少數。孟母三遷,成就一代亞圣;岳母刺字,教子精忠報國;馮母燒夜香,一門兩狀元……宋代,“嚴母”成了教育典范。
母親的嚴厲不一定是大棒霍霍,但再柔的春風化雨,也會有尖銳急切的時候。中國式教育中,母性時不時對內亮劍,溫和的母親訓斥起孩子,話如刀子將孩子的心切作千萬片。畢竟母愛無疆,時間有限,一切準備都要趕著孩子拔節成熟之前完成。母親看孩子哭得抽抽噎噎,那淚啪嗒啪嗒打在她自個心上,苦得發澀,可再疼也得忍著。
大多時候,愛之深,責之切,母親們急得昏頭,激起孩子的逆反心理,家庭矛盾一觸即發。這時,母親端水送水果,默默為孩子付出的一切往往會被忽視。有時候,孩子想要的只是淺薄的夸獎,很多母親卻不愿給,說道是,怕孩子驕傲,還是打擊更能“催人奮進”。
這似乎是中國式教育的特產。母性除無私、排他、剛柔并濟外,又多了一層笨拙的鐵甲,名為木訥。這木訥是源自中國人千年的傳統的含蓄,越是到男女日趨完全平等、而中國式教育依舊根深蒂固的今天,越明顯。母親希望孩子能體諒自己,不說烏鴉反哺吧,好歹學人家小鴿子,娘不在就乖乖地,別叫做娘的牽掛;孩子卻沒耐心體悟細節,不理解、不滿足。
但凡雙方互相走近一步,母親將發現拋卻不必要顧慮束縛的方式,孩子將發現鐵甲下母愛血凝成的柔軟。
且將心比心!
母愛如春雨,潤物細無聲。母親不是圣母瑪利亞,但她的恩澤,是哪個神也比不得的。她不一定會夸獎你好不容易取得的好成績,但一定會累倒在你的病床前。
牛有舐犢深情,犢有報恩之意。草坡,溪流,泠泠光的奏樂,波瀾脈脈溫情。
此春日,萬物生,燕飛過,地上幼崽跌跌撞撞,各隨其父母。鴨牽著小鴨,新草逗弄著它們;小狗玩著大狗的尾巴,忽然去撲飄落的花瓣;幾十天后,陽臺上有了憨態可掬的兩只小斑鳩。我終究沒趕上破殼那日。承蒙母鳥關照,我見小鳥羽毛日漸豐滿,依偎在它母親懷中,同樣眨巴著它們黑寶石粒般的眼睛在看著我。
此春末,校園中,秋貓已被喂得滾圓,閑看春貓鉆出樹叢,初探世界。花葉交錯,斑駁影下,一大幾小,閑庭信步。可喜的是,時隔一個多月的周日早晨,讓我親眼看到了那對斑鳩夫婦,又光臨我家陽臺,公斑在涼衣桿上來來去去,母斑在陽臺花盆周圍走走轉轉,這是要筑巢的信號啊!還是舊地重游?
風正好,天蔚藍,如幾年前上學放學時。觀此景,不覺神移,心情池蕩,恍惚見小時的我自己,驀地想要尋求時光倒流。終嗟嘆,妄念當去,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