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羽春晝
清晨七點的生物鐘總比鬧鐘早醒五分鐘。我輕手輕腳爬下床時,窗外的薄霧正漫過老校區的鑄鐵圍欄。套上沾著丙烯顏料的工裝褲,抓兩把貓糧塞進帆布包,鐵藝樓梯在腳下發出琴鍵般的清響——這棟六十年代的蘇式宿舍樓,連回聲都帶著古典主義的韻律。
繞過晨讀的英語角,抄近路穿過圖書館側門。石階上蜷著三花母貓和它的幼崽,這是今年春天新來的流浪家族。我摸出隨身帶的魚形陶瓷碗,倒貓糧的沙沙聲驚醒了趴在古籍部窗臺上的橘貓,它伸懶腰時碰落了紫藤花瓣,正巧落進我用來洗筆的搪瓷缸里。
池塘在文學院后邊,水面還浮著昨夜的月亮。那對黑天鵝已經巡游到蘆葦蕩邊緣,雄天鵝的喙上沾著翠綠的水藻。我從包里掏出素描本,剛翻開就被晨露打濕了紙頁。美術學院總說這池子是我們的"莫奈花園",可我覺得更像沈周的東莊圖——特別是當黑天鵝曲頸梳羽時,那抹弧度總讓我想起《游張公洞圖》里的山石線條。
"小畫家又來偷師?"生態學的陳師兄突然從柳樹后冒出來,迷彩褲管還在滴水,"剛采集完水樣,你看這個。"他舉起玻璃瓶,朝陽穿過浮游生物,在瓶底投射出流動的碎金。我們蹲在青石板上研究微生物群落時,黑天鵝突然振翅掠過水面,驚散的光斑跳進玻璃瓶,晃得兩人同時瞇起眼睛。
正午的暖陽把池塘變成翡翠硯臺。穿漢服的女生們抱著《詩經》在曲橋上來回踱步,瑯瑯誦詩聲驚醒了睡蓮葉下的錦鯉。我正給石墩上的奶牛貓畫速寫,突然聽見水面嘩響——穿防水褲的清潔工大爺在撈落葉,黑天鵝卻追著他的網兜游,硬把片楓葉搶回來鋪在巢穴上。
"它們今年要孵蛋了。"管園林的孫師傅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軍用水壺里泡的茉莉花茶香飄過來。他指著蘆葦叢里新壘的巢:"這對寶貝挑地方講究,得水深一米二,周邊三十米內要有三棵以上垂柳。"說著從工具包掏出把燕麥灑在岸邊,五只毛團似的柯基犬立刻從冬青叢里滾出來,短腿跑得像踩了風火輪。
下午的植物學課挪到了池塘西側。戴漁夫帽的老教授舉著放大鏡,帶我們辨認剛冒頭的慈姑葉片。"注意葉脈的平行紋理,"他的聲音突然被蛙鳴打斷,"這是彈琴蛙,求偶期的叫聲像在撥三弦。"二十幾個學生屏息凝神,直到黑天鵝引吭高歌劃破寂靜,不知誰噗嗤笑出聲,整個環形隊列像多米諾骨牌似的笑倒在水杉林里。
暮色初臨時分總能看到奇景。穿白大褂的醫學生們捧著解剖圖譜匆匆走過,黑天鵝卻誤把誰的實驗服反光當成了同伴,展開兩米長的翅膀貼地滑翔,嚇得人群如摩西分海。我坐在老柳樹杈上目睹這場鬧劇,畫本被斜照的夕陽曬得發燙。樹根處的貍花貓突然竄上來,尾巴掃過我調色盤,在寫生稿上拖出條鈷藍色的銀河。
真正認識那只瘸腿小白狗是在春分雨后。它總躲在廢棄的氣象觀測站后面,右前爪蜷縮著不敢沾地。我和天文社的陸遙用帆布外套裹住它時,黑天鵝正在十米外的淺灘整理羽毛。寵物醫院的實習生說是陳舊性骨折,我們連夜在眾籌網發起救助計劃,項目名稱就叫"天鵝湖守護者"——結果第二天池塘邊的布告欄貼滿手繪海報,連黑天鵝的卡通形象都戴著獸醫帽。
深夜的池塘藏著另一個宇宙。我幫話劇社畫完星空幕布回來,撞見穿熒光綠跑鞋的男生在投喂天鵝。月光把他手里的萵筍葉照得通透如玉,黑天鵝啄食的剪影投在百年鐘樓上,宛如皮影戲里的古老傳說。男生轉身時,我認出是法學院總坐第一排的辯論鬼才,他耳朵上別著的櫻花枝還在往下滴水珠。
清明前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我舉著畫板往宿舍狂奔,卻在石橋邊撞見更壯觀的場景:二十幾個學生冒雨加固天鵝巢,有人撐傘有人遞樹枝,穿雨衣的孫師傅正在指揮"再墊高十公分"。渾身濕透的流浪貓狗們躲在廊檐下排成觀禮隊,生物系的無人機在雨幕中嗡嗡盤旋,鏡頭里所有人的運動鞋都陷在春泥里。
如今我總在黃昏來看新出生的小天鵝。六只灰絨團跟著父母巡游,劃出的水紋像五線譜。受傷痊愈的小白狗成了貓群首領,每天蹲在石磯上監督我們投喂。陳師兄說池塘生態鏈恢復了平衡,陸遙在給每只流浪動物制作星際檔案,而我的畢業創作終于定稿——畫框里既有黑天鵝頸項的弧度,也有那些奔跑的帆布鞋、沾泥的輪椅印,和永遠散落在青石階上的櫻花與貓毛。
作者:張欣怡 來源: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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