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們自己也并不存心地久天長,各自心里打著得過且過的算盤,可是常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頭上:
“以后要有了兒(一定會是個兒子),要他讀北大還是清華呢?”
他說:“讀清華,兒子嘛,理工科強些總沒有錯的。”
“不,”她柔和地說,“讀北大,念文科的男孩總是有些浪漫的氣質……”
這樣的討論可以持續很久,像醇厚的老酒讓他們一遍又一遍津津有味地品咂。兩個人仿佛對未來的生活有許多切實穩妥的計劃,已經成熟在胸似的。實際上誰的心里也沒有底,只不過他們不像別的只作露水姻緣打算的年輕人一樣閉口不談婚姻,他們談,談得比有實際婚姻關系的人還深透,做著透明的自我精神哄騙。
八月的一天清晨,和往常一樣明亮,爽凈,窗玻璃上映著淡橘紅的陽光。他在這光下坐了很久,坐在一個清晰的、哲人似的剪彩。她端牛奶過來叫他吃早飯,他抬起了頭,臉上帶著深思熟慮后的鄭重表情--
“我們結婚吧。”
這是她聽到的出自他口中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句話。然而她流淚了,點頭。太陽還在熱下去、亮下去,清脆的鳥鳴聲零零落落貼在耳根,日子好像開始真實了,清晰了--也瑣碎了。
他們親親熱熱地準備新房,打聽家具市場地址,爭取最大限度的超市優惠,收集婚紗影樓的宣傳單,選擇、計算好婚期,借錢,找第二職業……興奮地忙碌著,心甘情愿這樣忙碌一生。她越來越注意男式襯衫的樣式和西服穿著要領,他也漸漸對廚房配套設施產生了興趣。從商場回來,一路上兩人總有那么多話,說一說,又笑一笑。遇到的熟人感嘆道:“看你們熱乎的!”
但是,結婚帖子寫好了,還沒來得及送出去,他們之間爆發了一場嚴重的爭吵。起因似乎并不要緊,因為到后來火氣升級,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雙方早已忘了是為什么爭吵了。反正怒氣沖沖的當時是不會缺少交流題材的。
“你什么事都和我擰著來,”他氣憤地說,“就拿個簡單的例子來說,為小孩子將來讀什么大學你都要和我作對!我也不過是口頭上說說,你也要爭個高低!再說,就算是讀清華有什么不好?不也是名牌?他要喜歡呢?萬一讀不了北大呢?”
“我說我喜歡北大的感受,又哪點兒得罪你了?你管得了小孩子的將來嗎?”
“我的意思是這種爭吵是沒有意義的!”
“這么說我是在無理取鬧嘍?”
天,真吵起來,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解決,有那么多隔閡一層層擋在兩個人中間--竟然差一點點就結婚了!這樣陌生的兩個人!不肯相讓的仇人似的兩個人!又有種慶幸的感覺:也許本來就不是誠心誠意要結婚的。那個令人一時沖昏頭腦的八月的清晨,那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鳥鳴,還有曾讓她一陣柔情四溢的剪彩,使他激起保護欲的淚水,全都引退到一片模糊中了,像那卷永遠沒有沖洗的結婚照的底片,影子倒是在,可惜不像是真的。
十年很快過去了。
是一個黃昏,在一個街口,他們相遇了。是的,都是普通人,發生過普通的一段過去,又像兩條路,彎彎曲曲的總會有個交*,就在這個普通的黃昏的街口。雖然曾設想到種種相遇的可能,但猛地來臨了,又都毫無準備。
“你……還好?”他盡量做出平淡灑脫的口氣,心里想:老了!但是,如果回到從前……他還是愿意回到從前的,就算知道她十年后會這么老……如果當初退一步就好了,哪怕一步,就不會這樣尷尬地相逢。現在,只有向時光認輸。
她抱著兒子,很溫和地笑了:“我很好。你呢?”
他馬上了說:“我也很好。”由于自衛。他嫉妒她,因為她可以至今不認輸。
沉默了半晌。有太多話,又實在無話,他搭訕地拉拉她兒子背上的海軍領說:“挺聰明的小子,叫什么名字?”
她頗躊躇了一下,頭低下去不去看他,他不是很清楚地聽見了:
“--叫清華。”